翌日,白且惠领人到庐公府,戢黎已经安排好三辆车并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亲自护送旅回郢都。为掩人耳目,他们一行人伪装成茶叶商,白且惠她们皆装扮成女眷。
白且惠相貌过于惹人注目,在脸上遮了条面纱。
一路到邓县,都太平无事。
这日傍晚,戢黎驾车正走,前方探路的回来报说,邓城就快到了,城中最大的鱼丽客栈还有空房。戢黎一则要换马,一则也不愿太委屈了旅,心中便有意投鱼丽客栈。
他下车,跑到后一辆车旁,隔着车帘,便听到旅爽朗的笑声,夹杂着白且惠温柔的斥责:“你就爱胡说八道。”
戢黎听得心头一恍惚,忙收敛心神,问旅是否投客栈。
旅理所当然地道:“这个自然,捡最好的客栈。”
戢黎领命而去,告诉手下,今晚宿鱼丽客栈。
副驾上的人转头看看旅的车,忍不住八卦道:“庐公,怪道人家说太子和卜尹大人关系非比寻常呢。你看他们,同坐一辆车,路上话就没停过,你说他们……”
戢黎板脸道:“祸从口出,管好自己的嘴巴。”
鱼丽客栈小有名气,比寻常官家客栈倒是多了几分精致,但旅看了一眼,便不满意,道:“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大些。”
要房的时候,旅单独指定了一个院落,并吩咐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供白且惠歇息。
戢黎不敢多问,一一照办。
本来,旅的晚饭也要在他房间吃,但白且惠坐了一天车,嫌闷,说要到大堂吃,旅便也跟她来了大堂。
趁旅兴致勃勃地研究菜谱,白且惠目光扫了遍大堂,停留在靠墙一桌上。
无牙带人检查了客栈住客,过来向她报告:“没见异常。”
白且惠朝靠墙那桌抬了抬下巴,道:“那里几个人,我好像在来的路上见过。”
无牙回头,迟疑道:“好像是见过——啊,那个左脸上有块青色胎印的,我记得他撞倒过一个婆婆,也不把人扶起来就走了。”
二人对视一眼,无牙道:“我去试他们一试。”
白且惠亲手带大的两个小巫女中,雀角有点小性儿,无牙却越来越叫人放心。白且惠含笑看着她走去墙角那桌,连比带划和人搭讪,片刻后,她回来了。
白且惠见她脸上神情微妙,还没开口问,无牙先凑到她耳旁说了几句。于是,白且惠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的微妙神情。
“当真是她?”
“她身上那股香,带着椒的冲味,掩盖不住。除了她,还有谁用那种香?族长,我们怎么办?”
白且惠想了想,道:“她着急跟来,也是担心旅。她自己既不挑明,我们也只当没事。”
旅这时点完了菜,献宝一样给白且惠看。他本来熟知白且惠的口味,只要他点的,白且惠都觉得好。
旅有意尝鲜,饭、膳、羞、饮,每样点的都比平时多两三倍。这边白且惠尝完,中意的留下,一般的就分给戢黎他们去吃。
旅于吃食上懂得颇多,一膳一饮,都有讲究。
白且惠最喜欢一道白切羊肉拌甜酱。旅尝了口羊肉,说这不是普通的羊,是药草羊羔,即小羊出生后,一直拿十几种珍贵草药拌成的饲料喂养,等满一定斤两,再找专人宰杀。杀时必须一刀致命,让小羊没有半点痛苦,以保羊肉不带一丝一毫腥苦。
他又说,这种羊肉白切吃最好,可以尝到本来味道,但邓城离庸近,听说此地流行一种茶叶包香烤肉,也可以一试。
他叫来店中伙计,选了茶叶烤羊羔肉。
旅见白且惠似笑非笑,问她:“怎么了?”
白且惠道:“怪怪的,我们这是出来游山玩水吗?”
她平常一句话,却逗得旅哈哈大笑,他执杯道:“不不不,每道菜上来,你都要亲自试毒。晚上睡觉,还要劳你保护。卜尹大人尽职尽力,本宫在这里稍加慰劳而已。”
他一饮而尽,白且惠难得见他这么高兴,脱笼鸟一般。她也倒满一杯,道了声“不敢当”,陪他干了一杯。
白且惠白皙的皮肤隐隐泛出桃花色,眼睛水汪汪的,像空庭积水,连看着的人心也不由得沉静,万事万物,只觉美好。
无牙她们对此习以为常,不觉得什么。戢黎那干人却互相挤眉弄眼,各般心思在肚肠。
气氛正好,外面却隐隐传来骚乱之声。一旁端茶递水的店伙计先皱眉,道:“怎么又来了?”
客栈老板于田已经把旅他们当成了贵客。他匆匆跑来,解释道:“各位不必担心,是城里一些百姓诉求不满,隔三差五跑街上打砸,希望闹出点动静,引官府重视。他们闹一阵就回去了。”
旅道:“他们有什么诉求?”
于田道:“就是那些陈年老调,什么减轻赋税,什么买卖自由。”
刚才那店伙计插话道:“都是借口,他们要求的那些,咱们楚国人还没有,哪轮得到他们?不过就是想搞乱人心。”
旅道:“闹事的不是楚国人?”
店伙计道:“我们这儿哪里还有纯粹的楚国人?这里离庸近,那些庸人要从楚人手上夺权。要是大家平安无事,哪还有他们可以介入的地方?所以才要搞乱我们。”
于田笑骂道:“小兔崽子,就你知道得多。”
店伙计越说越来劲,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这些人闹事时都带着兵器,闹得再凶,县尹也不管,有时反责备受害人无理取闹。我们私底下议论,庸人提出的问题一直在,怎么前些年没事,和楚人大家处得好好的,突然就开始搞事了呢?好多人说其实这些闹事的背后有晋人撑腰。对,就是晋国人。你们想,晋文公颠沛半生,六十出头,才当上诸侯伯主,晋国能甘心这位置旁落吗?现在能与晋并立的,无非秦楚,所以他们能放过楚吗?不能……”
他还要再说,被于田在脑袋上敲了一记,赶走了。
旅看看白且惠,道:“真是新鲜。像这样的话,我在郢都,竟从未听到过。”
白且惠赞同:“的确新鲜。”
外面的打骂、吵杂声渐渐逼近,其中混合了女人孩子的哭叫声。白且惠有点坐不住,她又不想轻举妄动,暴露旅的身份。她把无牙叫过来,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别让他们伤人。”
无牙领命刚要出去,吵闹声到了大堂门口。坐墙角那桌人,除了背对旅他们的一个,全站了起来。
于田忙安抚道:“大家放心,他们不会进我们客栈。大家放心!”
但有一个闹事者偏偏往里探了探头,随即冲伙伴叫道:“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个姑娘,长得跟仙女一样!”
他这一句,顿时引入十几个抄家伙的,纷纷探头看向白且惠,光看不够,还要评论。
旅脸上露出冷笑,白且惠忙看他一眼,冲他摇摇头。
于田又急又气,冲这伙人低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还不快滚!”
这些人见他动怒,也有些害怕,这就要走。于田防了旅这边,却没提防墙角那桌的人已来到面前。
那个脸上有青印的道:“我数一二三,你们给我爬出去!”
他说得过于趾高气昂,本来要走的人,斜眼看看他,反倒不急着走了。
于田向青印汉赔笑道:“这位客官,你只管坐着,我来打发他们。”
偏那帮闹事的横惯了,不服气道:“于叔,你别管,今天就看看这些楚狗敢把我们……”
他话音未落,脑袋已搬了家。
青印汉甩了甩剑上血迹,打个呼哨,其他人一齐动手,顷刻间,便将进入客栈的十几个闹事者砍瓜切菜般杀了个片甲不留。
其他客人看到这场景,哭爹叫娘,全跑了个干净。大堂里只剩旅和墙角客两拨人。
那个始终背对旅他们的客人终于转过身。她虽然作男装打扮,但柳叶眉、樱桃口,皮肤细腻白嫩,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女子。
得她首肯,青印汉冲于田大声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楚国太子殿下在这里,也敢放任这些垃圾进来搅扰!还不快收拾干净了?”
那女子既暴露了身份,便向旅走去,只欠了欠身,便扑到他身上,哽咽道:“殿下,妾担心死了。”
旅无奈看了白且惠一眼,拍拍身上人,有口无心地道:“难为你了。”
琼玖那天听说旅失踪了,便急急出宫通知娘家人。成嘉托人去查燕羽营,得知当天燕羽营中有一拨人也不见了,至于去了哪里,连吕良蒲也莫名其妙。成嘉父子都觉得这事和斗般、斗椒兄弟脱不了干系,遂暗派人监视这两府动静。琼玖却又多了个心眼,派人跟踪白且惠。
白且惠一出城,她便向父亲要了几名武学高手,跟着她出去。
她一路跟着白且惠她们,看着白且惠和旅一起从庐公府上出来,一行人作茶商打扮,由戢黎护送着往郢都方向走,茷受了伤,也和他们一块。她一时摸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没有马上与旅相认。
但一路跟来,眼见旅和白且惠同车,又见他们在席间言笑晏晏,毫不避讳,她实在忍不住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琼玖自认受过白且惠的伤害,还是不敢大意。
琼玖在旅身边坐下没多久,白且惠便起身告辞。
琼玖冷笑:“卜尹大人刚刚还和殿下谈笑风生,怎么我一出现,你就要走了?”
白且惠森然道:“太子身份已然暴露,明天一大早须得赶路,到郢都为止,怕再没时间可以好好休息。我先去睡了,二位也请赶紧。”她说完,甩手便走。
她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杯子落地,琼玖大声道:“装什么正经?她心里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呢!”
白且惠加快脚步,身旁风声嚯嚯,无牙她们也跟了上来。
无牙看着比她更生气,嘴角下拉,原就扁平的脸愈发成了张纸。她没白且惠的涵养,忍不住埋怨道:“这位真是娇生惯养,把她能耐的。我们想法子瞒,她却一言道破。现在,整个邓城的人怕是都知道楚国太子在鱼丽客栈了。是非之地,她拿太子树靶子,还好意思给你脸色看!”
白且惠本来气得不行,被她说破,似乎好了些,她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加强防备。”
无牙看看她。
白且惠道:“你有话就说。”
无牙道:“你今晚睡哪儿?”
白且惠一愣。她不放心戢黎的人,最好是能够自己贴身守住旅,不给他人丝毫可乘之机,但一想到琼玖,她就头疼。她叹了口气,道:“算我怕她,今晚我跟你们睡。待会儿我让庐公多加派些人手守在旅房间外。”
无牙满意地点点头。
琼玖杯子也扔了,骂也骂了,回头瞥一眼旅,见他无甚反应,她心里气就消了大半。
她打叠精神,正要说什么,于田亲自端了饭后茶饮过来。
旅眨巴眨巴眼睛,说他困了,喝了两口茶,起身回屋。
琼玖也要起来,被于田拖住,笑道:“这茶是本地特产,喝了安神养息,利于睡眠。”琼玖匆匆饮尽,起来追着旅而去。
旅见房中没人,便不痛快,拒绝琼玖和自己同屋,把她赶了出去。
琼玖又气又羞,有心再去找白且惠麻烦,又怕闹狠了,当真惹恼旅。她忿忿回到原来的屋子,却是心口发热,难以成眠。
不知是否相思成疾,见一面,又分开,反更催化了思念,她脑中如沸水冒泡,充满了往昔他俩的欢好画面,叫她愈发难忍。
她着人打盆水来洗澡,告诉自己是为了按捺燥热。客栈的人打了水,烧了柴,她在水中泡了会儿,觉得情况更加糟糕。
她以前还没遭遇过这样的情热,正不知所措,青印汉潘党来敲门,转述旅的口谕,让她过去一趟。
琼玖拿袍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也不知怎么到的旅身边。她一见旅的脸,便乐了,道:“你也……”
旅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肯定地道:“我们被人下药了。”
“什么?”
旅心道:“且惠光顾着查毒,怎么都没想到,有人会给我下□□。只不知下药的人图得什么?”
他浑身燥热,琼玖又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鼻中闻到一股奇异的椒香,似和琼玖惯常用的香料不同,一时间也无力辨别。
琼玖已神智半失,旅一把将她抱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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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做完每日晚课,正要上床休息,忽听外面脚步杂沓,还有人光着脚,一路跑到她门口,也不敲门,就冲了进来。
不久前才气势汹汹暗讽过她的琼玖,此时面色青白,披头散发,犹如疯妇。
白且惠心里一沉。琼玖的手像铁钩一样牢牢抓住她,她嘶声力竭:“你去救救他!快去,救救他!”吼完这句,她自己撑不住,倒在地上。
从床上爬起的无牙等人看到琼玖身下不断流出血来,忍不住惊呼。
无牙请示道:“族长,我们……”
白且惠已经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