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厂第一天, 万晓阳早上车间现身, 中午食堂撞人, 阵阵凉风吹得她晕头转向, 她还来不及品味个中原委, 下午上班的大喇叭就叫起来了, 按照师傅的交待, 她到总务科先去领了工作服, 后又安排了宿舍, 回到车间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她已换上了全套的行头, 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又厚又硬, 整个人都像给撑了起来, 她觉着挺新鲜, 用两手拽着衣袖看看左臂, 又看看右膀, 心想这那儿都硬绑绑的还怎么干活, 可是抬抬胳膊还挺灵活, 一看原来这肩膀是连袖的, 感叹这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来到了工位上。 建国正在干活, 冷师傅的徒弟谢红梅在给他搭下手。 她凑过去, 又两手拽着袖口, 直挺挺地站着问: “我干啥?”
“今天不用你, 你先在那儿看看。 离远点, 唉, 把眼镜戴上。” 建国头也没抬, 用手往外摆了摆, 他是怕电焊弧光打了她的眼。
像迎头被泼了一瓢冷水, 师傅让她离远点, 是嫌她没用, 这心里不悦: 我有用了, 还跟你学什么。
她戴上眼镜, 除了火焰和弧光, 周围其他的一切都是昏暗的, 看什么? 看火焰和弧光闪金光? 时间一长, 眼睛怪不舒服, 往旁边一看, 有人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突然觉着自己像动物园的猴子, 她赶紧朝开着门的工具箱弯下腰, 假装在里面找东西, 可又不知道该 “找” 什么? 于是把工具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甚至爬在地上把隐藏在最底层、多年没见过日头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找了块抹布把里面抹干净了, 把东西又摆回去, 总算干了点“工作”,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会了, 她坐在工具箱旁边的一张条凳上。
这条凳是工具箱的配套设施, 由一个很重的铁架子上面固定一块木板制成, 也就1米来长, 与工具箱的宽度相当, 她很随意地坐在凳子的中央, 两只手搭在凳子上, 陷入了沉思: 原来工厂是这样的, 好像不像自己以前在电影上看的, 工人们脖子上搭条白手巾, 意气风发, 斗志昂扬, 一大堆人围着一个庞然大物, 各显神通, 那是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制造成功时媒体报导的一个镜头。
建国干完了活,想歇会就漫不经心地挨着万晓阳往条凳上一坐, 没想到她竟像触了电似地猛然站了起来, 伴随着条凳铁腿在水泥地面上划过发出的啸叫声, 建国“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由于条凳很重, 瞬间形成的冲击力矩使条凳在空中作了一个扇形的摆动, 条凳的面子对着建国的脑袋右侧重重地拍了一下, 然后又弹了回去, 带着巨大的响声重重地砸到地面上, 这声响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周围的人吸了过来。
“新来咋到, 先给师傅来了个下马威。”
“往后这建国可有事干了, 来了个帮倒忙的。”有人接茬。
“这板凳也势利, ‘贵人’刚来就不认得主人了。”
晓阳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脸菲红, 她干脆将脸扭向一边冲着墙, 这边, 建国手捂着半边脑袋站在那儿, 楞楞地看着她, 像是竭力想弄明白却怎么也弄不明白。 看到人们像看耍猴似地往这边靠拢, 他气急败坏地走到晓阳跟前说: “我说, 你起来也打声招呼, 行不行?”
冷师傅匆匆地走过来, 这么个热闹她没及时来凑, 不是她没兴趣, 只是手里正干的活丢不开, 但虽不能眼观六路却早已是耳听八方, 她摸摸建国的脑袋: “咋样, 厉害不?要不要上医务室看看?”
“没事。” 建国把她的手拉了下来。
她迅速转身, 一手插腰, 歪着头看着晓阳大声地说: “咋地啦, 你师傅身上有虱子, 怕传染? 怕传染别来呀, 又拇(没)人请你。 ”
文昌德下午刚上班, 听到了条凳的尖叫声。 看到又是疑似的那姑娘,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儿:怎么又出事儿了! 一头扎进这么个陌生的世界, 你不找事, 事也会找你, 你咋还没事找事呢, 他心急如焚。 对冷彩莲的俗和泼, 文昌德是一百个看不上, 但人家是老师傅, 根又正, 可对着一个刚进厂的学徒, 天大的事也犯不着说这么难听的话, , 于是他 向冷彩莲走去。
这边, 姑娘怔怔地面壁而立, 因她的工位紧挨着墙, 这就让她恰到好处地避免了与众多目光交汇的尴尬, 她用两只手扯着衣服前襟的衣角, 不停地卷起、放开, 瘦弱的身子随着颤栗, 支吾道:“我……”
“咋啦? 还屈着你了, 你还有理了?”冷彩莲又将身子向前挪了挪, 看样子如果姑娘再说出点什么, 她可能真要一展拳脚了。
文昌德从后面拉了拉冷彩莲的衣袖, 说:“冷师傅, 算了, 算了, 你老师傅大人大量, 在这儿跟一个小学徒拌嘴, 掉价,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个屁呀对, 一个小妮子刚进厂你不打打她的风头, 那以后还管得了。”话虽这么说, 但情绪显然没有原来那么对立了。
“师傅, 师傅, ”红梅也把冷师傅往后拽, 一边说: “她这是人生, 胆小, 也许压根儿就是尊敬师傅, 看到师傅来了, 马上让座, 一不小心......”
这红梅大晓阳三岁, 家在邻省的一个乡村, 因了她伯父的关系就将其户口迁到这个省的知青点上, 招工上来进了这个厂。 她人长得高挑, 园脸, 一双大大的眼睛, 黑亮的眸子, 一双又黑又粗的辫子剪得刚过肩头, 像两把刷子, 直挺挺的, 她说话时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很大方地注视着对方, 充满了自信, 没有一点村姑的影子, 倒是让人想起了特殊时期的红卫兵。 她上过高中, 又爱读书, 显得很有文化, 待人和气, 处事又有主意, 特别是她的左右逢源, 让她在这个人的海洋里游刃有余。 她绝对属于那种有心计的人, 有的人的心计像砂子, 搁那儿都让人不舒服, 放在你的碗里, 咯牙, 放在眼皮子里磨你, 但红梅的心计让人舒服。
红梅的一席话, 让建国找到了一个体面下台的台阶, 附和着说:“算了, 算了, 她也不是有意的。”一边也去拉冷师傅。
这时, 红梅放开了手, 换用一只胳臂搂着冷师傅的肩膀, 声音甜甜地说:“走, 我还是回去干咱自个的活去。”
“那是, 那是,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冷彩莲撂下一句不着四六的话, 在红梅的簇拥下, 屁颠屁颠地走了, 嘴里还嘟囔着:“真不是省油的灯, 亏得姆(没)让俺摊上。”
晓阳感谢红梅为她解围, 但对这陌生的环境开始有了恐惧感:个个寒气逼人, 不怒而威, 如芒刺在背, 对许多人心生敌意, 尤其是冷师傅, 什么事都少不了她。
可是作为冷师傅, 心里也挺不平衡, 看到万晓阳, 就想到了儿子, 那“龙生龙, 凤生凤…..”就会往脑海里钻, 接着心里会生出隐隐的痛, 于是见缝插针, 逮着机会她就会发泄一下。
晓阳也感到委曲:这能怨我吗? 那么大的人了, 连这点事都不懂, 要不为啥我们从小上学时桌子上就画条“三八”线, 就是冬天穿着大棉袄也决不许越线。
“你以为你是谁呀, 美国总统, 还是皇宫里的娘娘? 那么高贵, 不能和我们工人阶级同吃同“坐”, 还跑到这儿来干啥? 以为这儿好玩啊!真是的, 家又不缺钱。”冷彩莲刚走苟爱琴又搭上了腔, 真可谓此起彼伏。
看到苟爱琴掺和进来, 文昌德立马来了神,说: “这你生得那门子的气, 还那么盛气凌人, 人家也不过是来领张人生的入场券。” 他文化高, 人又聪明, 活干得也漂亮, 自然就有了一些傲气, 但是他那复杂的身世使他腰杆子总硬不起来, 领导们总是夸他活干得好, 可从没想过把他放到那个梯队, 属于‘只可利用、不可重用’之列。 那就自视清高、自我张扬吧, 他看谁都是“拎不清”。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他的秘密了, 替她解围才是当务之急, 可巧的是姑娘始终面壁, 脑子不会转圈了, 他的声音没能激活她的记忆, 连一丝幻觉都没有。
“这‘入场券’是不是拿的也太早了点, 哎, 当然了,反正是送上门的,不拿白不拿。”
这苟爱琴下乡三年就能上来, 比许多人强多了, 她挺知足, 父母为她能上来, 也是尽心尽力, 她心里没留下任何的遗憾, 可是自打万晓阳他们这一批人进厂, 她的心理失衡了:凭什么他们16、7岁就可享受我历尽磨难才能得来的一切, 我今年都23了, 按当地的叫法都24了, 可还是个学徒, 规定不能结婚, 明里还不能谈对像, 整个女人的生理进程都推迟了。 从小到大, 生活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 使她产生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她走路昂头挺胸, 目不斜视, 但是凭感觉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幸福滋味。但是, 随着岁月的流失, 她发现人们眼中的炽热已明显地降温, 她隐隐约约地有了危机感, 她貌似高傲的面具后面包容着的却是一颗脆弱的心。
她的当务之急是把被耽误的青春追回来, 找一个可心的人, 按当时的标准就是”出身好、工作体面、身体健康还要模样不赖”, 可在那种比较封闭落后的地方, 男长女幼是基本原则, 能和她这般年纪匹配的起码得二十六、七岁往上, 这样年龄的“四好”先生早已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她懊恼、她气愤, 她把这一切归罪于下乡, 看到万晓阳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筒, 开了金口。
文昌德理解她的感受, 走上前来又右臂贴胸, 两指冲上在脸前晃着说:“勿来塞, 勿来塞, 不就一张入场券吗, 谁拿不是拿, 不就多一个人进场嘛, 又不碍你的事。”说着手指弯曲向下插进工作服左上方的小口袋里, 做掏物状, 扬脸说: “我这里有两张实实在在的入场券, 明天上午的, 喜剧电影《李双双》, 好好放松放松, 笑一笑, 十年少, 别一天自个找气, 那样人可是容易变老的哟!”
“老不老的, 关你个屁事? 你那儿凉快那儿歇着去。” 也许正刺到了痛处, 她冲着他一扬手, 然后扭着小蛮腰走开了。 文昌德的手这时才从上衣口袋里抽了出来, 那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券”, 他不过是急中生智耍了个把戏。被心爱的姑娘数落两句, 在他也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