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了, 开会了。”任书记一边在各班之间走着, 一边扯着嗓子喊, 这些年以来, 一会儿是社论, 一会儿是署名文章, 他想反正我也弄球不清, 可是不学又不行, 所以平时干脆就让各班开小会, 读报纸, 除非有特殊需要车间才集中开会, 所以听到这“开会了”的吆喝声, 许多人还是为之一震。 收拾完工位上的事, 大家赶紧往会议室走去。 这会议室进门右手边墙上挂了一块大黑板, 前面摆着一张长条桌, 给人感觉像个教室, 桌子端头靠墙角的一个铁架子上放着一个大的搪瓷保温开水桶, 说它保温, 是任书记叫老伴做了一个棉套子把它包起来了, 和长条桌平行摆放的, 是铁腿木面的板凳, 一排排用螺栓固定在地上。
人们陆陆续续进来, 有的先打一杯水, 然后边喝边聊, 男人的手上都少不了一支烟, 不一会这屋子里就烟雾缭绕, 热气腾腾, 万晓阳跟着红梅低头进去走到最后一排后, 又一直往里走,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但似乎还是能感觉到人们的注视, 这个角落正对着门。 冷师傅坐在第三排挨着门口的过道边上, 此刻正抓紧工夫织线衣, 向师傅拐进第四排, 在经过冷师傅身后时在她的后腰上抓了一把, 就快速往里走去, 冷师傅站起来, 举着手里尖尖的毛衣针追过去, 嘴里嚷着: “好你个老流, 看老娘咋收拾你。” 大伙笑起来, 有人起哄:“对, 是该教训教训他, 看他还敢不敢发贱。”抽烟的咂吧声,说笑声,好不热闹。
任书记走了进来, 他知道这些也是工人劳作之余的一种消遣, 等到嘻笑声略一平息, 他才走到了桌子前, 拿起黑板擦用反面的铁皮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说:“都热闹够了吧, 安静、安静, 现在开会。”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 开场道:“今天开会, 一是讲讲形势, 二是传达厂里二季度生产计划, 三是向大家介绍一下车间分来的几位新同志。 关于形势嘛, ”他抬眼望望四周, 看看大家的反应, 一杯水送到了他的手边, 一看是新来的娄庆云, 心想:这丫头会来事, 笑着点点头, 娄庆云退下, 下面有嘀咕声。 任书记正色道:“大家有没有闻到什么味?”他停了一下看看大伙。
有人吸着鼻子脑袋左右晃, 说:“什么味?” 任书记盯着坐在正前方正昂着头闭着嘴用鼻子吸气的年青人说:“骡子, 你拱着个驴鼻子能味到个啥? 我说的是政治嗅觉, 要拿脑袋瓜闻, ” “咦?” “咦啥呢? 迟钝, 也难怪, 不像人家大城市, 你们看, 文昌德他就嗅到了, 今年早早就回来了。”
有人在下面嘻笑着说:“什么政治嗅觉, 是苟爱琴的美味把他给招回来了。” 笑声四起, 有人左顾右盼, 没见着他人, 任书记也发现了, 问:“文昌德呢? 咋开会都不来?” 马卫东站起来, 环顾四周说:“我师傅……”又无奈地坐下了。 “下午上班来了, 我见了, 可能上厕所去了。”建国立刻答话。 “懒驴上磨屎尿多。”任书记顺嘴溜出一句。
他清清嗓子, 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用做报告的语调说:“大家注意到没有, 今年以来, 国家形势变化很大, ”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小本, 翻开, 摆在桌子上, 瞅一眼说道:“1月5日, 中央发出通知……”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毕竟对这样的大事, 人们还是不敢妄加评论,下面立刻静悄悄。他又情绪高昂地说: “总之, 今后不要再一天心里还想着‘七斗、八斗, 斗出一个红彤彤的社会主义’, 个别人还想没准那天我还能当上个司令啥的, 我就给你娃明说了, 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 不是斗出来的。所以大家要一心一意搞生产, 只有生产上去了, 咱职工的日子就好过了, 其他说的再好听, 都是扯蛋。”
他两手撑着桌沿, 边看边一板一眼地说着:“今年以来, 先后召开了解决工业、农业、交通、科技等方面问题的一系列重要会议, 采取了坚决果断的措施, 对各方面进行整顿。”看来说这种政治性的语言对他也挺费劲, 他也不想说得太多, 于是一言以蔽之: “总之, 就是四个字:形势喜人, 形势逼人”。 下面有人嘀咕:“是八个字, 哪是四个?” 他马上回击:“每句话不四个字嘛, 谁在这儿抬杠呢?”
这时下面有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任书记又“砰 、砰 、砰 ”地敲了几下惊堂木――黑板擦, 说:“安静、安静, 下一步车间就要大张旗鼓地搞定额管理, 工作好坏跟奖金挂钩, 咱也来他个上不封顶, 下不保底, 以后你们各人碗里的米汤稀稠可就不一样了。” “掰(别)光让俺们喝米汤,俺也想吃肉啊!”冷彩莲放下手里的活计, 突然大声地说。
“肉会有的, 面包也会有的, 不过先得喝上稠米汤, 大伙说是不是?”任书记用了一个有点煽情的反问算作回答。
他又一次清了清嗓子说:“为了适应形势的发展, 今年厂子全年的生产计划由1300台提高到了1500台, 一季度300台, 那二季度就得完成450台才能保证时间过半任务过半, 所以下一步车间要加强管理,我们已经跟厂里打报告要技术员了。眼下,李调度,你要抓紧联系技术科, 尽快完成定额的测定和修改,另外我们还准备车间办夜校, 不学技术这生产咋能上去? 我们要发扬大庆人有条件要上,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有困难要上, 没有困难”本来他想说“更要上”, 不料下面有人接上了话:“创造困难也要上。”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他眼睛在人群里瞅瞅, 大吼一声:“谁在那儿捣乱, 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 谁要给车间制造困难, 我就叫他先困难困难。”人们咧开的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听到这一声棒喝, 面部的肌肉就僵在那儿了。
看着刹那间僵在那儿的一张张面孔, 他对自己在车间的权威充满了自信, 于是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话说到这儿我还要强调一点, 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刚开过, 我们干工厂就是要向大庆学, 我们工人就是要像大庆人那样, ”他停了一下, 可能是没想到具体的说辞, 但又不能突然刹车, 于是平时大家挂在嘴上的一句话顺手拈来:“干工作领导不在场和领导在场一个样, ” 说完他很沉静地环视一下四周, 想到会有人接茬, 可是下面没人言声, 他就自己逗起了闷子, 说:“可不能倒过来, 领导在场和领导不在场一个样。”
这时下面又嗡嗡开了, 建国小声嘟囔说:“本来就应该一个样嘛, 干活又不是为给领导看的。” 因为他坐在前排, 声音不大, 所以没有引起什么大的反响, 但给任书记还是提了个醒, 任书记仔细一琢磨, 觉着今天这个闷子把自己也给逗“闷”了, 于是打园场说:“本来应该是一样的, 可实际上许多人还是不一样, 这里就有个觉悟高低的问题, 要不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说完, 他又觉着那儿有些不对劲, 自言自语地说:“合着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只管那些觉悟低的人了, 这编口号的人也真没好好琢磨琢磨。”
他发现这个闷子是越逗越闷, 只好就此打住, 于是双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说道:“算球, 算球, 这一样、不一样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总的意思就是要求大家学大庆人的精神, 把各班的生产搞上去, 具体任务的安排, 下来还要和调度, 和班长具体研究, 先在这儿吹吹风, 大家在精神上要振作起来, 思想要统一起来, 干劲要鼓起来, 精力要集中起来。”
下面异常安静, 人们真切地感到这天真的要变了, 对于一个工人来说, 从报纸上看到的太远也太玄, 顶头上司的解读才是真实可信的, 从人们脸上的表情任书记相信他的讲话精神已经深入人心, 理解不理解都会起到它应起的作用。
“最后,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我们车间刚分来的几位新同志, ”他第一个点到万晓阳, 她依然木纳地看着任书记, 竟不知道站起来, 是红梅捅了她一下, 她才滞滞呆呆地站起来, 刚才她一直还在想着今天撞进这个陌生空间里所遇到的种种事端。 当点到娄庆云时, 她豁地站起来,甜脆脆地答了一声 “到”, 还用右手冲大家摆了摆。 “现在大家鼓掌欢迎。” 任书记提议说, 并带头拍起了巴掌。 下面响起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
任书记意识到这巴掌声里含有的不情不愿, 为了制造一个和谐的氛围, 他必须两边同时敲打敲打。 他先说 :“现在我要给这几位新同志说几句话” 这时有女同志在下面坐立不安, 他知道这是无声的抗议, 等于说:简直是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于是说:“吃奶的妈妈们可以先走。” 下面爆发出一片笑声, 他狡狤地一笑道:“你们当我还真糊涂了?是喂奶的妈妈, 我看有人快瞌睡了, 大家笑一笑给提个神。”
接下来任书记手指着墙面说:“你们看到了吧, 这么多的锦旗、奖牌, ”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了, 说:“这里只是一部分, 还有一些都给巧媳妇拿回家做有米之炊去了, 这可都是上好的绸子做的, 今天在这儿郑重宣布:这是不允许的, 这可是全车间职工的汗水挣来的, 今后发现了一律按‘偷’论处。”
他把目光收回来正视前方, 带着点豪迈说:“噢, 这才是冰山的一个角角, 大头还在车间办公室呢, 回头你们可以去看看, 这都是我们这些年成绩的见证, 你们分到我们车间应该感到光荣, 另外, 我也要给各位师傅说一声, 要为人师表, 尽心尽责, 不要光把人家娃当个劳力使唤, 要把你们那点能水(耐)往下传一传, 当然, 在这里我还要特别给你们几个新学徒提个醒, 你们这批青工没有经过农村锻炼, 在和劳动人民结合上差个成色, 有的还有小资产阶级情调。”
整个会议室出现了一阵无声的躁动, 人们的目光如万箭齐发, 一起向那个角落射去, 万晓阳强压着愤怒, 红着脸把头垂得更低, 用黑脑瓢和木讷的表情来抵御这五味杂陈的目光。
任书记觉着好像说重了, 又后撤说:“大家不要乱看了, 我也不是单指谁。”但在车间所有人的心目中, 他单指的就是万晓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