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书记返身回到办公室, 就见一个小伙子站在门边, 他细高个, 白皙的脸庞, 棱角分明的五官透着帅气, 乌黑明亮的眼眸泛着稚气, 无一不在彰显着这是一个被家人宠爱着的乖乖仔。他有了一丝恍惚, 这不是当年的文昌德吗? 只是胆小, 见他进来也只是小声说一句: “我叫马卫东, 是来报到的。”
再看这身行头:上穿一件立领、用机器缝成一条条竖道的军绿色棉衣, 下着一条军绿色裤子, 脚上居然蹬着一双解放胶鞋, 更觉不搭调, 他窃笑, 理解了老马的良苦用心:套近乎。 于是温和地说: “好, 好, 小伙子挺精神, 叫人看着都舒服, 工种知道了吧?” “嗯, 铆工。”小伙子并没有他期盼中的兴奋。
“这是我和你爸商量下的, 这工种有技术, 还有个好师傅, 他文化高, 技术好, 上海人, 聪明, 见多识广。” 说着就带他来到了文昌德的跟前, 他正在剪板机前下料, 一转身自己先楞了一下, 任书记看在眼里, 笑问:“他像谁?”
“我兄弟。”文昌德趣答。 “那你就好好地给我演一出哥俩好。”
“是!”文昌德立正右手举到额前行了一个礼。
下午一上班, 娄庆云就来报到了, 她有着一付典型的北方女性的身板, 高个, 宽肩, 乌亮浓厚的短发, 像黑色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脸盘稍大, 但那上面的零件却是凸凹有致, 很骨感, 鼻梁直挺, 柳叶弯眉, 只可惜不是樱桃小口, 嘴稍大, 唇饱满, 轮廓周正而纤秀。一对大而黑亮的眼睛镶嵌在深陷的眼窩里, 猛一看有点洋妞的味道。 一进办公室, 她就很大方地看着任书记, 眼波闪闪溜溜, 十分动人, 虽然她的脸按中国人的审美算不上漂亮, 但这双眼睛却时常赋予她一种比美更强大的吸引力。
因为分到了理想的工种, 自然是兴奋不已, 所谓“理想”, 是因为车工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神奇的工种, 一个铁疙瘩在飞转中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光亮的园棍, 这是她中学时代在县上一个汽车修理厂学工所能看到的最现代的技术, 也是从那时起就有了这个心愿。 她跟着任书记往维修班走, 在过道旁干活的那个工人又嚼起了舌头: “师傅, 看, 又来了一个官崽。”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去了, 她却回过头来, 冲着小伙子嫣然一笑, 说:“师傅, 您看错了, 我是女的。”
任书记听到这话, 先是一愣, 接着就回头哈哈一笑, 说:“骡子(此人姓罗, 外号骡子), 你一天连个公母都看不清, 还爱在哪儿瞎喳喳。”
小伙子臊得低下了头。
任书记心里说:这姑娘真泼辣, 干活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但从他本心眼来说, 他还是认为做姑娘应该斯文点似乎更好。
可惜她斯文不起来, 她的生存环境挤压得她必须像刺猬一样竖起满身的芒刺, 随时抵御外界的侵犯。而今天她就更没有理由斯文, 进工厂当工人是她当时所能看到的最光明的前途, 她激情澎湃还来不及, 人家的两句风凉话对她来说还根本感觉不到凉快, 而且还特理解:你爹有本事, 所以你可以直接招工, 人家都要下乡, 你没下, 还不兴人家心尖拧两下, 他爱说就让他说去吧, 就当耳旁风。所以现在听到这话, 她不但不生气反而还幽默了一把, 让人家也消消气, 如果他有气的话。
陆茵是一周后来报到的, 她个子挺高, 棉衣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色列宁装, 腰身掐的很紧, 更显得高挑, 她也是瓜子脸, 杏仁眼, 皮肤不是很白, 但光洁泽润, 扎着两条齐肩的小辫, 脸上挂着笑, 笑时露出门牙两侧一边一个小虎牙, 让人看了很舒服, 两腮的下方, 现出一边一个小酒窝, 给人一种甜甜的感觉。 她只有15岁, 她的入厂简历上很诚实地在文化程度一栏里写着: 初中, 所以就成了这四个人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一个。
任书记自从打算把她安排到冲压以后, 心里一直不落忍, 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 在看到她的初中文化后, 总算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她文化低嘛!可再细想, 这文化低和不容易出事故之间好像没有必然的联系, 说不定还越容易出事, 可是对主任的承诺又不能失信, 所以他着实矛盾了一阵。
当这个清纯的姑娘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又有了看到万晓阳时同样的思绪, 可这一次已经没有调换的余地了, 但他还是下不了把这个工种硬塞给她的决心, 于是他故伎重演问:“想干个什么工种呢?”
姑娘笑着, 很大方地看着他说:“随便, 干什么都行。” 那虎牙露着, 两个小酒窝现着, 任书记越发下不了这个决心, 于是他又玩起了对万晓阳玩过的把戏, 让她自个挑, 不过这回不是浪费口水, 而是带着她到有可能干的工种现场, 让她实地考察。
他们先到维修班安师傅的车床旁边, 工件在飞快地旋转, 被高温烧成钨蓝色的铁屑从车刀面上流出, 成螺旋状向外伸展, 娄庆云正站在车床另一侧、安师傅的对面, 用一个铁钩子有节奏地把铁屑勾出来, 按到旁边团到一起的铁屑堆上, 手脚慢点或钩不到位, 铁屑都会随着工件旋转的速度成正比地沿着切线成直线自由伸展, 一不小心就会烫着或割伤人, 更不用说工件飞出去这样的恶性事故也偶有发生, 任书记忽然觉着冲压倒不是一个最危险的工种了, 他看看她, 她没有感兴趣的意思。
他又把她带到了焊工班, 到了成建国的工位, 指着万晓阳说:“你们一批的。”
万晓阳抬头, 陆茵很友好地弯腰笑着向她点点头, 冷师傅又扭哒着过来, 酸溜溜说:“又来了个栖高枝的。” 然后就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不知道是她没听清冷师傅说的话呢还是没听懂话里的潜台词, 或是装糊涂, 总之, 陆茵很大方地冲她一笑说:“师傅, 您好, 以后还请您多指教。” 冷师傅也只好脸上挤出点笑来, 点了一下头, 任书记怕她又说出点什么, 就赶紧对陆茵说: “再到那边看看。”
这回是直奔目的地--那台冲床前, 那位女大学生正把切成200毫米宽的长条薄钢片送到上下模之间, 按着冲头上下运动的节奏用两只手机械地向前移动着, 当一条料送完后, 她停了下来, 看着书记, 任书记指着她对陆茵介绍:“孔师傅, 交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这“高材生”只是顺嘴一说, 他也没认真想过, 作为对下属的介绍, 用不着内查外调, 也不用负什么责任, 说完就完。 说者无意, 可听者有心, 这“交通大学”已经够有吸引力了, 还是一个高材生。
“我就干这个吧。” 姑娘很痛快地说道, 这使得任书记既惊又喜, 惊的是姑娘的选择竟与其安排如此的不谋而合, 喜的是他那么难以开口的事居然由她自己说了出来, 这也算是她自个选的, 等她的家长“登门拜访”时自己也不至于太难堪。 虽这么想可这心里总觉着不对劲, 总觉着这个结果是自己诱导出来的, 于是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个工种看似轻松, 但危险性大, 送料时一不小心, ”本来他想说“手指头就没了” 但自己都觉着那样太过恐怖, 会把姑娘吓得改变了主意, 打心眼里他还是希望这个事就这样结局最好, 就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就会把手指头压了。”
他看着她, 她脸上的表情着实有了变化, 她先是一愣, 接着眼睛专注地看着那个庞然大物, 牙齿咬着嘴唇, 像是在思考, 有那么一分钟没有说话, 然后她不紧不慢地说:“干什么都有危险, 走路不小心还会给车撞着, 我自己当心就是了, 不过, 我希望能跟孔师傅。”
“行, 行”她小小年纪竟看问题如此透彻, 做事这般有主意, 着实令任书记对她刮目相看。
他又一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思考着她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做出这个选择? 他发现她明亮的眸子里透露出来的是随和真诚, 她的脸上一脸的正气, 不像是无奈之举, 尤其是那件旧的浅灰色列宁装更烘托出她身上的革命气质, 于是对自己的偷梁换柱越发觉着心里不落忍, 当时就在心里盘算着, 一有机会就给她换下来。
姑娘做出这个决定却是认真的, 她不是冲着冲压这个工种去的, 而是冲着“交通大学的高材生。” 这几个字来的, 她酷爱读书, 对于大学、大学生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 在她生活的那个小县城, 大学生简直就是稀有动物, 尽管她明知高中毕业后肯定就是下乡, 可她还是坚持要读完高中, 无奈父母的一再催促, 这才回到古海, 其实她晚来并非有什么手续问题, 是她一直在跟父母打商量, 拖着不来, 当然最后还是服从了家里的安排, 但她继续学完高中课程的想法没有变, 有一个大学生师傅不就等于守着个老师嘛, 所以她做出这个决定不仅是认真的, 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任书记舒了一口气, 令人挠头的三“花旦”就这么各就各位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 在后来的日子里, 她们精彩的演出令他更加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