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让童焱觉得极端不可能的, 以前大概要算:连穹是男人,太皇太后如花美貌却已经九十高龄,郁元机和皇帝有不正当的上下级关系。
可现在, 这些通通都要靠边站了, 最最让童焱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 那就是——沈昙居然说他俩是夫妻?!
她直瞪着沈昙, 久久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心中第一时间涌出的不是诧异或喜悦, 而是茫然无措。
这、这、这家伙……不是脑子被羊踢了吧!
“……沈兄弟,你说的是真的?”看来被震翻的不止是童焱,塔克海家的一群人也万分讶异地问道。
“是……真的。”沈昙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主人家愤怒了, 美丽的姑娘落泪了,童焱则跟着大多数人一起, 望眼欲穿地等着沈昙, 看他准备怎么解释。
“……因为……”沈昙吞吞吐吐, 那神情是童焱从未看过的扭曲,“因为我们其实是私奔逃到这里的, 不想被别人发现,所以一直假称是兄妹。”
童焱听得一阵晕乎,首先的感觉是:编!你TMD再接着编!
不过转念一想,对于恐怕从来不看言情的兔子来说,能编出这样的理由, 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哎呀呀, 原来果真不是兄妹啊……”人群中不知谁忽然说了一句, 童焱循声望去, 认出是离托尔拖布家很近的一位邻居大娘。
这位大娘一开口, 又有更多的人一起跟着讨论了起来:
“就是哦,一开始这两人来的时候还说是同乡。”
“我就没见过这么不像一家人的兄妹……”
“原来是私奔的……”
“哎呦, 中原人也有这么大胆的啊!”
“还跑到我们这来,可真远……”
“年青就是好啊!”
议论开始沿着越来越诡异的路线发展,但是拜其所赐,帐篷内的气氛似乎不那么严肃了。
“小伙子,你完全可以一早就老实说的嘛……”姑娘的父亲重重地拍了拍沈昙的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就是就是,沈小哥,你看,差点让你把两个姑娘都辜负了。”塔克海的爹也来长辈了一把。
“居然是你媳妇,真没看出来……”塔克海将沈昙和童焱轮番看了几遍,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夸张的让人有些别扭。
最后就是今天原本的新娘了,不愧是敢爱敢恨的草原姑娘啊,一开始还很羞愤难当的,这时却又捧起了手里的酒,小声地说道:“那奈诗佳就祝愿沈哥哥和焱姐姐白头到老,地久天长。”
童焱努力地低着脑袋,好似很不好意思面对大伙一般,但她只是想掩饰自己就快笑晕过去的行为。因为她身边的沈昙紧绷着身体,虽然那张脸还是十分平静,可是全身蓄势待发的气势却好像随时能把他自己给撑爆。童焱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撞到他的枪口上去,而且她毫不怀疑,要是有人再来“善意的祝福”几句的话,沈昙就能直接把这给夷为平地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兔子也有这么丢脸这么丢脸的一天啊!
“哎呀,对了,既然是私奔的,那你们正式摆过宴席没有?”又是托尔拖布邻居的老大娘问了一句,害得童焱赶紧偷偷擦掉闷笑出来的眼泪,抬起头面对众人。
“就是……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拜天地,你们拜过没有?”
“没……没有……”沈昙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童焱差点又要笑场了。可是很快的,下一句话后她也无法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若无其事了。
“好啊!反正这场喜宴也还没结束,那就趁着现在给你们办了吧,大家觉得怎么样啊?”塔克海振臂一呼,立刻获得周围一片热烈拥戴。
沈昙和童焱两人同时一愣,而后不约而同的暴喝一声: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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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克海的姨父十分爽快,把帐篷也借给沈昙和童焱过夜,而后那帮精力充沛的牧民又喝又唱又跳,直闹到深更半夜才散去,留下个轻易被酒精放倒的童焱,和虽然没醉,却也被嘈杂吵得头痛欲裂的沈昙。
“喂……醒醒,姜焱,姜焱!别睡了!”拍了拍嘴里快吐出泡泡来的童焱,沈昙也疲惫地瘫在毯子上。
“唔,不要了……我不喝了……”童焱慵懒地挥开沈昙的手,嘴里却在嘟嘟囔囔地胡言乱语,可见醉的不轻。
沈昙叹了口气,不得不放弃让童焱立刻恢复正常的打算,只得自己先站了起来。
“唔唔……”谁料到歪在他身边的童焱一只手就耷拉在他的腰带上,这时感到身边的动静,下意识地一拉,就把刚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沈昙又带倒在了厚大的毡毯上。
“别动啦……别动……”她犹自低语着,还不自觉地往沈昙身边拱了拱,像个考拉一样一把攀在了沈昙身上。
沈昙之前一直被热情的牧民们压制下去的火气,这时噌的一下就上来了,猛地一掐童焱不安分的那只手,厉喝道:“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哎……”没想到在酒精伟大的力量之下,童焱竟似完全不感到疼痛,只是皱着眉嘀咕了一声,然后挠挠手背更往沈昙身上贴,让他的气愤全部打了水漂。
面对如此这般的童焱,看来即使玉皇大帝来五雷轰顶也是不管用的。沮丧地认清这个现实之后,沈昙懊恼地环目四顾:帐篷里有一地狼藉的食物、衣服或乐器,但就是没看到有什么可以即时醒酒的玩意,他只得又坐了回去,任由那个包袱挂在他的身旁。
炉火静静地燃烧着,夹杂着几下木柴崩裂的声音,冒出些细小的火花。此时帐篷外面几乎完全安静了下来,唯有呼啸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犬吠,更显得帐篷内的温暖和舒适。
沈昙就这么半卧半坐着,仰望着天幕式的帐篷尖顶。奇怪的是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可以不受任何外界环境影响,此刻却也觉得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思,仍然飘荡着酒香和肉味的空气,让他有些恍惚。
已经多长时间了?没有如此安静地静坐着。
生前的每一天,他都为了地位和家庭而奔波,看似随心所欲的生活,谁又知道那些说不完的烦恼。修仙之后,他为了不断精进的道行而努力,说是清心寡欲,谁又知道底下掩藏着自卑与自尊激烈的冲突。想想过去的自己,一千多年的记忆中,似乎没有一刻曾停下过脚步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去想。他似乎总觉得有什么在他的前方,他一定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追赶,但是他所追逐的目标,又到底是什么呢?
“沈昙,以凡人之身问鼎天道,终有尽头,而在那之后,你又想做什么?”
还记得离开玉京的前一天,昔日的上司真定开光帝君曾与自己有一次浅谈。帝君已是至真修为,是凡人修炼的顶峰,与先天真圣们不同,他们这些身为凡人的修炼者,最终只能停在“真”阶的第九级。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不知道,说一切等到真正成为至真的那一天再想也不迟。
帝君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你想不明白,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位子,此次历劫,你有一百年的时间,那是你疏离已久的尘世,你在那好好想想吧。”
想什么呢?沈昙自嘲地一笑,其实他隐隐约约,已经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
他没有目标。
他只是想争一口气,无论是那二十二年的短暂人生,还是之后悠长的仙真生活。周升之、张枭羽……他只是想超过一个又一个眼前的目标,除了超越别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明明已经感觉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不敢承认。原本是想用升仙的事实和能力来弥补凡身时的失败,可真正成为了人上之人,问题似乎也没有得到解决。过去的已是注定,不论他多么成功,哪怕有朝一日将张枭羽踩在脚下,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满意。他不敢承认他花了千载的时光,居然什么也没有改变。
“呵呵……好吃,好吃……”
忽然一阵呓语打断了沈昙的思维,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旁边那个蝼蚁又陷入了什么低级趣味的梦境。
沈昙低头看向那个搂着自己就像搂着某块上好火腿的丫头,因为酒精和室内温度的缘故,童焱两颊绯红,正带着餍足地傻笑。
他真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如此廉价的人:廉价的愿望,廉价的欢乐和痛苦,似乎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样的人生,不要说跟仙真相比,就是跟自己当年的凡人生活比,也算是相当的乏善可陈。可是她居然能甘之如饴?居然能不害臊的说什么露水也有尊严?
这副不堪一击的皮囊中,又藏着什么样的追求呢?
想的入神之际,沈昙就不禁伸手戳了戳童焱红彤彤的脸蛋。
“唔……好吃……这个好吃……”童焱此时还沉浸在那个吃着全羊宴的梦境里,梦中她又从别人那接过一个盘子,里面盛着撒了孜然的排条,一根根整齐地排列着,让人食欲大增。
她忙不失宜地端了过来,抓起一根就开始啃,只是啃着啃着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明明看见撒了那么多孜然,却没什么味道呢?
“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蝼蚁!”
忽然一声暴喝在耳边炸起,童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身体猛然一晃,竟是被人提了起来。然后屁股一阵疼痛,紧接着冷风过脑,让她一个冷颤就彻底清醒了过来,定神一看,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孤身坐在了帐篷的外面。
怎……怎么回事啊这是?!
她一头雾水,而不知沈昙正在帐内擦着被她一顿猛啃的手指,恼羞成怒地浑身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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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好冷啊!怎么燃了这么多的炭火,行辕里竟还是这么冷,莫不是当年负责修建的人就偷工减料了吧。”
“若是连公子愿意静静心,自然就不冷了。”郁元机淡漠地说道,微弱的火光将他的身形掩藏在了更大的阴影里。
连穹听着不免挑了挑眉。静心?那岂不是更冷了!没听说过心静自然凉吗?
他对着火盆烤了烤手,望着郁元机晦涩不明的神色,好笑地问道:“郁大人这又是在生哪门子的闷气?洪崖山一趟功德圆满,陆大人的名也正了,墓也迁了,那个老朽的昭灵元君上表请辞退位,由一个小黄毛丫头继任,至少有好几年对你构不成威胁,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心烦的?小心脸绷得太久了长皱纹……”
“嘿嘿,你不知道吗?他就是喜欢绷着一张脸,这样显得他很高深莫测。”现身在外的张枭羽也围坐在炭火边,虽然他不觉得冷,却仍穿着朝廷配给的毛皮大氅,做司天台少监的打扮。
“哦哦!我以前就在猜想,一定是这样的,其实郁大人只是发呆吧?否则哪有那么多事好烦神。”有人做陪——而且还是自己一直兴趣浓厚的仙家,连穹的玩笑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跟张枭羽两个竟是一唱一和,专门针对一路上寡言少语的郁元机。
“……无聊。”郁元机没有多说,只是起身从两人中间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朝头顶的夜空望去。
他们一行已经离开了洪崖山,此时正身处回程途上的一处皇家行辕内。郁元机遥想着大祭当日被隆重请入崇真宫内的师兄的神位,本该是夙愿已了的宽心,可是心情竟一点也没有起色。
还不够!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一直在叫嚣——还不够!差的还太远了!
恢复师兄应得的声誉和地位只是一小步,他要的,比这多的多!
“你找到当时劫走姜焱那伙人的下落了吗?”他没有回头,话却是对着张枭羽说的。
张枭羽两手支膝叹了口气,“那伙人分头逃走的,也不知道把小丫头混到了哪队里面,沈昙又气息全无,所以跟丢了。”
他一番说完,眼看郁元机没有说话,又自己笑着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本官说过的,他们两人的命格线已经跟我们缠在了一起,那两人现在的下落……十有八九是在那里吧……”
“啊?哪里哪里!”比起郁元机冰冷的语气,连穹一脸好奇,显然内心激动。除了张枭羽外,在洪崖山上他又见识到了沈昙,如今对此一连串事情的兴趣可算是高涨到了极点。
张枭羽倒是不避讳他,一字一顿道:“北疆。”
“雍州?”连穹一愣,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那可是朝廷不容易渗透的地方,太皇太后这些年一直想控制雷家,却也只能软硬皆施。”
“正合我意。”低缓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都望向窗边的郁元机,他还在看着外面,视线仿佛穿透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