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焱第一次尝试到了宿醉的滋味, 像得了重感冒,头重脚轻,窝在被子里怎么样也不想起来, 可是想继续沉睡又睡不着, 实在是躺的腰酸背疼了, 也就只好爬起来。
“嘿嘿, 焱姐姐起得好晚啊。”查茶挑帘进来, 手里端着酥油茶。
“……啊?”童焱迷糊地揉眼睛望了望四周,她还依稀记得昨晚的荒诞经历,可是现在似乎并不是在塔克海姨父家的帐篷里。
“不用看了……”查茶察觉到了她的疑惑, “这是我们家,一大早昙哥哥把你用马驮回来的, 你睡的像冬眠的蛇似的, 怎么喊也喊不醒。”
“小焱醒了?”
第二个进帐的是查茶的母亲, 她正拎着一桶热水,看见一脸茫然的童焱, 好笑着用一张热毛巾给她劈头盖脸地擦了起来,边擦还边说道:“小焱你可真没用,你男人一大早就生龙活虎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你却软趴趴地一睡不醒,以后可要好好锻炼下身子。”
童焱仍旧不清醒的脑子依次晃过“没用”、“男人”、“生龙活虎”、“锻炼”等一系列字眼,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时候查茶母亲也给她擦完了脸, 可她的脸却仿佛被接近100度的沸水刚煮过一般, 变得更红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室外刺骨的冷风呼啸而过, 童焱却只觉得浑身燥热。她一路走过,但凡遇见个熟人, 就会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她,间或说了些听不懂的话,但大致都是在祝福。
童焱的脑子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昨天原本只是看沈昙笑话的闹剧,到最后却把她自己也绕了进去。一开始听沈昙骗人说他们是夫妻,童焱还觉得可笑,哪料到自己喝醉后一个不清不楚的夜晚一过,她就上诉无门了。
毁了毁了!我的名声啊——虽然也没剩多少……但是彻底毁在那只死兔子的手里啦!
万幸的是童焱觉得沈昙肯定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她对自己的魅力和对方的眼光实在心知肚明。但就算这样,他人眼里的既成事实也已无法改变。一想到以后兔子就成了“你男人”,一想到托尔拖布家正在为自己和沈昙搭起的新帐篷,童焱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不再管他人暧昧的表情,只是焦急地打听了下沈昙在哪,便朝马场跑去。事到如今,只好赶快找到这个罪魁祸首,看看他打算怎么办。
老远的,就能看见沈昙正一个人矗立在马场的一个角落里,八成也是躲过来图清净的。
“兔子!”一看他仿佛闲庭信步的样子,童焱就一肚子火,扯着嗓门喊了一声。
远处的人影一动不动。
嗨!这时候了还给我装深沉吗?
“兔子!”她又喊了一声,跑到沈昙身边就气势正盛地拉了他一下,“我喊你呢!昨天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善后啊?”
“……昨天什么事?”沈昙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单独饲养的那匹他抓的小野马,就是不看童焱,语气怪怪的。
“昨……”童焱张口欲言,却忽然扭捏了起来。
昨天什么事?这叫她怎么说啊!
“就是那个……那个你说我们……那个……然后……你打算怎么办?”童焱一边说一边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她明明是被连累的一方,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像是偷偷摸摸后急欲要对方负责的感觉?
沈昙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小马驹,闷闷地回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啊?”童焱抬起头来盯着他,“那该怎么办?”
沈昙干脆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就那么办呗。”
“‘那么办’到底是怎么办啊!”童焱听的一头雾水,“你倒是说清楚一点啊!”
“你不会自己想吗!”沈昙猛地一回头,瞪着童焱,口气严厉地喝道:“别废话了,既然起来了,就给我继续练骑马去!”
啥?!
童焱被他一副恼羞成怒的神情吓得退了一小步——干吗忽然要她骑马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童焱倒没有远目到草原上的羊群,她骑的小马驹身子矮,果然比成年马好掌控,于是练习之余,她就不时地偷瞟沈昙。
这家伙干什么啊?重要问题都没有解决呢,发什么神经让她练骑术?
“别东张西望的!专心看前面!”沈昙骑着马跟在童焱身边,一发现她在走神,就挥着马鞭轻扫在她后背上。
他当然也不是要在这个时间点上忽然师性爆发,只是……他实在不知该干些什么别的好。
头天晚上说是私奔的夫妻,完全就是情急之下的借口,没想到牧民们的行动力远超他想象的快。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其实就这么一直装下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娶妻生子过的人,多了个挂名的妻子并不会感到多么别扭,但是那个丫头会感到不自在吧?虽然她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终究还是个不解世事的姑娘家啊,自己这么占她的便宜……似乎……不太好。
能这么设身处地的为那野丫头考虑,连沈昙自己都觉得难得一见,并且让他觉得不安。因为即便事已至此,他也完全可以公事公办地跟她商量一下,看她愿不愿意一直装下去。可为什么一看到童焱跑过来,他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这种状态是怎么回事?他仔细地在自己一千多年的记忆中搜索了一下,竟然没发现有相同的情况可以参考。这……岂不是说明现在的情况正在逐渐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了吗!
可恶啊!沈昙很不喜欢这种把握不住方向的感觉,但隐约又觉得这种没把握和与强敌对阵的那种没把握不一样,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威胁性,却一直让自己浑身很不自在。
干脆眼睛一闭,让这丫头练骑马去,省的她让自己变的越来越奇怪。
沈昙正在纠结什么问题,童焱自然不清楚。实际上她自己也有许多问题需要纠结。
作为新世纪的大学生,没有什么浓厚的名节观念,对在人前冒充别人的老婆这种事,她本不会有什么思想包袱才是,可为什么一到这个死兔子身上,她就放不开了呢?
想着查茶母亲早上的话,再看看沈昙,被小马驹一颠一颠的童焱的脑子里,忽然会觉得……其实这样……真是这样其实也不错啊。当然了,如果要找兔子当男友的话,他还需要改造的地方太多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需要好好清洗清洗,然后……
等……等一下,不对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居然会想着“这样也不错”?!
不错什么啊!要不是契约,他们两人之间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啊!顶多同伙而已,为什么她竟会冒出那种念头?!
“喂!叫你不要走神!拉紧缰绳!”沈昙的教训声忽然在耳边响起,童焱走神的厉害之际猛然被唤回来,一下子手忙脚乱,结果就惊了身下的坐骑。
这小马驹其实还没有训练熟,只是天性胆小温驯,所以沈昙才想也不想的就让童焱上去了。马都通灵性,现在童焱忽然手足无措,那马也跟着一起紧张,结果四蹄子一扬,挣脱童焱这菜鸟骑手的缰绳——跑了。
“哎呦喂!”童焱一屁股摔在地上,眼冒金星,幸好小马也不高,她才没落个骨折的下场。
“笨蛋!你都在想什么?”沈昙有些心虚地呵斥一句,骑在马上在她身边绕了一圈,“摔到哪了?”
“还……还好……”童焱揉了揉屁股,心想要不是你干的好事,我能想那些有的没的吗?这死兔子反而倒打一耙。
“那你先回帐篷帮忙去吧。”还没等童焱反唇相讥出来,沈昙就一鞭子抽在自己坐骑身后,去追那匹小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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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又不见踪影的跑哪去了?”托尔拖布家的人似乎都已习惯童焱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只是今天看着她的眼光格外炽烈。
“又骑马去了……”童焱没深思就回了一句,却引起几个妇人更有涵义的笑容,“哎呀呀,沈兄弟还真是严格啊,一点都不体谅下新娘。”
“你这就说错了,现在练骑马可跟以前练骑马味道不一样喽!”另一个妇人对应道,说罢还瞄了童焱一眼,“是吧,小焱?”
是什么是!
童焱顶着一脑袋的黑线,无力地从喜笑颜开的妇女群中走过,除了一脸羞红,就是百口莫辩。
如此被调笑了一通,她还哪有出来帮忙干家务的胆子和脸皮,于是回了帐篷后,童焱干脆找了个毯子又钻了进去。
呜呜,丢人啊!
这一躲,竟然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等童焱迷糊的再爬起来,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篷顶天窗上的日光已经变成橙黄色,似乎已经到了黄昏。
唉……要是能一直这样睡着不面对以后的问题就好了,童焱边叠好毯子边这么想。大家帮她和沈昙搭的帐篷估计晚上就能完工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啊?
正在她这么寻思着的时候,耳朵却捕捉到了外面的一些动静,似乎嘈杂的很。童焱心里一个激灵,首先想到的是难不成她的新家落成了,这里还要搞个乔迁仪式?该不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的奇怪风俗了吧!
她简直是欲哭无泪地掀开帐篷去面对自己的窘迫命运,谁知道热闹的乔迁仪式没看到,却看到了一副仿佛兵荒马乱的景象……
“小焱!”一张慌张的脸忽然冲到了童焱面前,定睛一看,原来是查茶,而她的身后则是四处奔跑的牧民和鸡飞狗跳的家禽家畜。
“这……”
“别发呆了,快跑!”还没等她开口问完一句话,查茶就一把拽着她顺着人流跑去,四下一看,几乎都是妇幼老弱,而一些逆着她们而行的男人,则已经全副武装。
“查茶!朝东南跑,大婶她们在前头!”塔克海的脸也从人群中闪现,他跟几个小伙子似乎在疏通秩序,身上都挎着刀背着弓,冲查茶和童焱她们招呼。
“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忽然的奔跑让童焱上气不接下去,可这时她也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赤那!朝这边来啦!”查茶大喊一句,让童焱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赤那”是狼的意思。可是以往若遇到狼群,都是大家一起上阵围在部落最外圈把它们赶跑了了事,这是什么狼这么勇武,居然需要整个部落一起逃跑?童焱忍不朝往后看去,只见帐篷几乎都没有拆除,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们正朝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驰去。
那时候的童焱还不知道,她们遭遇到的并不是动物学意义上的狼群,而是牧民们最害怕的——草原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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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具体是怎么被打劫的,童焱不想回忆,她也回忆不出来。
这样的经历她曾经遇到过一次,那就是七峰村的那次围剿,但她当时并不在现场,所以其感想与今天眼睁睁目睹的这场掳掠完全不同。
不!不是掳掠,根本就是屠杀!
草原上的流寇跟童焱所遭遇过的朝廷官兵根本不是一个性质。他们所关心的只不过是物资,对人不感兴趣,甚至懒得留他们一命去贩卖。但凡落到了他们的手里,男子无一不是死路一条,女子可以留着泄欲,等到被折磨的筋疲力尽再也引起不了他们的兴趣的时候,照样一刀了事。
童焱她们这群妇女老弱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流寇们的骄兵悍马,所以她们也只不过是挣扎着延迟了自己灭顶的命运,接下来上演的充斥着尖叫和惨杀的血腥大戏是如此纷乱,以至于童焱都来不及害怕自己是否就会死在这里,便被一个刀柄砸中了后背。
难道剧情竟会容许自己就这样简单的在这片原本用来逃命的草原上玩完?童焱失去意识的最后,是这么想的。
当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童焱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幸运。
天色已暗,苍凉的月光从帐篷顶挥洒下来,室内只有一个火把照明,到处可闻轻声的哭泣和窃窃私语——而且全是女人的。
如此熟悉的景象,不禁让童焱心里发沉。
难道她又将踏上未知的磨难,并且……和沈昙分离?
“焱姐姐,你醒了?”身边忽然响起了问话声,童焱背部发麻地扭动着身体转了过去,原来是查茶。
她的眼睛在黑夜的帐篷里发着亮,但并没落下泪来,只是又问了一句,“你没有哪里受伤吧。”
童焱默默地点了下头,然后看见这个草原姑娘松了口气,“如果有外伤了,那些恶狼就不会让你活着了……”说着,她又苦涩地一笑,“但我们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受辱而已。”
“我们……会怎么样?”尽管已猜到了几种不乐观的可能,童焱还是忍不住想确认。
果然,查茶神情黯淡道:“那帮恶狼就会来找我们睡觉,然后……谁知道呢?”
“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另一边的一个少女忽然插声过来,“他们杀了我阿爸,我会跟他们拼命!”
随着她的话,童焱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或许到底是跟七峰村被绑的女人们不同,这里虽然也有低泣,可大家明显都伴着仇恨而兴起了一股勇气,对这群游牧女子而言,失去贞操和生命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为她们的亲人报仇雪恨。
可童焱既没拼命的能耐,也没有拼命的想法,尽管她不知道若真是被□□了,自己的心理素质能不能承受,但她现在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
“查茶,你看见沈昙了吗?”童焱焦急地问道。事发前她都在睡觉,所以现在只能询问旁人。
查茶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因为沈昙的样子十分显眼,旁边也有几个女孩说并没在营地里看见过他的身影。
那么说来……兔子多半应该没事,或许他那个时候还在找那匹逃跑的小马驹,这才躲过了浩劫。他如今法力也已经恢复,只要这群流寇里不会中□□似的也有一个神仙,就该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你们放心吧。”这么想着,童焱不禁振奋起来,“沈昙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可是昙哥哥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查茶并不乐观,“焱姐姐,如果我是你,我宁愿昙哥哥一个人活着逃离。”
一个人逃命?兔子未必不想扔掉她这个包袱,可是契约和他那无可救药的自尊心恐怕都不会允许他这么做。所以童焱宽慰的小声对大家说道:“不用担心,他很厉害的……”
至于究竟怎么个厉害法,正在童焱还没想好如何在隐藏真相的同时又能让大家放心之时,门帘忽然被粗鲁地挑了起来,一个粗壮的大汉带着浑身的酒臭味钻了进来,开始对女人们挑挑拣拣。
“你!你!还有你!”他像筛选货物般用刀柄一个个抬起女人们的头,“到外面的主帐里去,给我好好伺候着!”
被挑中的几乎都是年青的少女,她们被其后进来的几个流寇不由分说地拉了出去,而童焱也有幸位列其中。但此时,她可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相貌居然能够被人青睐而高兴的心思。
流寇们并没有自己的营地,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在被洗劫过的地方暂时扎营。看着曾经熟悉又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地方骤然变成了一片血泊,童焱的胃就一股股地往上冒着酸水。昨天还热闹非凡的婚礼场面,此刻就好像梦境。
“那帮畜生!”走在她前面的查茶忽然低咒了一声,童焱也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跟着一沉。
一个刀疤脸强盗正在扯一具尸身上的项链。死者是一个她们熟悉的青年,经常跟塔克海勾肩搭背,可现在却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表情永远凝固在了愤怒的那一刻。
童焱扭头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她甚至有些庆幸,很大一部分的死者都已经被流寇们搬到不远处集体烧掉,而让她看不见他们的惨状。
无论面对过多少次死亡,童焱也没能力麻木自己疼痛的神经,尤其是这些画面总是一次次地昭示着她有多么的渺小和无能为力。不管她在沈昙面前怎么强调自尊,她其实心里明白——是那只骄傲自大的兔子的存在,才让她能够活到现在。
仅凭这一点,她已极为幸运。
关着妇女们的帐篷是在营地的最外围,所以童焱一路被押着朝主帐走的途中,就能够看清楚流寇们的分布。
他们大概百十来号人马,一圈圈的围着营地休息。最外围一个大圈,内里许多三五成群的小圈,最后是主帐周围密密麻麻的篝火,由疏到密将整个营地包裹其中。
她再一次地认识到仅凭这里几个女人的能力,压根冲不出这么多层的包围,看来……果然还是只能等待外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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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啊!你可千万要争气啊!
内心这般十二万分地祈祷着,童焱一脚跨进了混合着喧嚣、酒精和流寇们野蛮狂欢着的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