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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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听见暑假的脚步远远走来,学子们的心已不平静了,欢欣地计划着这无比美妙无比自由的两个月。打点行李要回归故里的,准备打暑假工改善生活的,计划尽兴游玩增长见识的……一时间,学校里到处充满着一种忙乱的,让人安静不了的热烈气氛,反而将考试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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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并不急着安排自己的计划,他急的是倚秋如何打算。倚秋似乎对暑假的到来谈不上任何欣喜和期待,她依然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在原来的轨道上按原来的速度运行着。但杨亮发现,离假期越近倚秋好像越沉默言。虽然他已习惯了倚秋的时冷时热,然而这跟她平日的冷漠不一样,总像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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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同学们为暑假欢欣鼓舞地安排着,她何尝不想跟他们一样。她曾经也是那样期等暑假。暑假了,她可以在自己优雅的房间里尽情挥毫,然后爸会和她一同欣赏;暑假了,爸会尽量抽时间带她到外面的世界去,带着她的相机,留下她心爱的一幕幕;暑假了,妈会开心一些,说家里热闹多了,和爸的关系也变得和谐些……然而,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甚至是那么害怕回家,那个家里有一个迷上麻将的妈和一个她无法面对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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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倚秋高三那年,伟航对素婷打麻将直打到不理家务,深夜不归终于忍无可忍,和素婷狠狠吵了一架,问她是不是不要这个家了。素婷吼了回去:“是谁先不要这个家的?亏你说得出口,可耻。”每一次为她麻将的事吵,她总忘不了提起李妙婵的事刺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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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气得发抖:“你说够了没有。这么说来,你打麻将是在故意报复我了!”这句话他憋了很久,今天干脆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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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素婷毫不否认,干干脆脆地扬起头:“没错,我是在报复,怎样?为了报复你,我专门学了我最讨厌、最蔑视的麻将。不过,我现在已经迷上麻将了,你满意了吧,哈哈……”素婷笑得有些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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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子!”伟航捏紧了拳头,最后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一拳,转身出去,重重地摔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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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疯子。”伟航一走,素婷便猛地住了疯狂的笑声,喃喃自语着,忽然又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把桌子上的麻将狠狠一扫,麻将噼哩啪啦撒得满屋子都是。她何尝真正喜欢过麻将,为了报复伟航,她跟王太太学会了搓麻将。因为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该怎样消遣掉大块大块无聊的时光,可以让她不回家,可以让伟航也尝尝痛苦的感觉。然而。加人吆三喝四打架得兴高采烈时,她却常常无精打采,甚至突然感到厌恶,觉得这样坐着吆喝上一天,几张人民币在几个衣兜里轮流转着实在无聊透顶。可又迷迷糊糊地坐在那儿跟着堆堆叠叠。就这样,让那无情的男人在家里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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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知道是自己对不住素婷,他也充满自责和心疼。一再忍让着,希望自己能慢慢弥补,让素婷原谅自己。万万没想到素婷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折磨他。他们俩的方向如今已是东西各一方,完全相背了。两人之间的裂缝正在无可挽回地越拉越大了。他在外面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迷迷茫茫的。还回家吗?这样问着自己,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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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对爸妈的争吵已抱冷漠的态度。她觉得妈很可怜,竟会迷上这样的报复游戏。她这样刻意报复后,不但没有快乐起来,反而更加痛苦。爸也很悲哀。倚秋能看出爸其实还是疼爱妈的,他处处容忍、讨好,单单是赎罪么。可又跟李妙婵暖昧不清的,这算什么态度。现在,对这个家庭恢复欢笑她不抱任何希望。在高三那个紧张阶段,爸妈的吵架虽然让她心情灰灰的,但却奇异地激发着她。她拼命地把精力投在学习上,这是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的唯一办法。在别人认为的所谓黑色高三那段时间,在倚秋这里却是充满幻想的。她想象着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在那里,自己将可以暂时忘却家里的一切,无拘无束地做她所喜欢的事。她几乎把上大学当成自己新生的一个最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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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里,倚秋的确是无拘无束的,并淋漓尽致地表现着自己。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心里那抹灰色并不是轻易能逃离的。她终于意识到,无论走多远,那种迷茫和忧郁还是紧紧相随,因为它们已印在心里,而不是单纯在家里。虽然,在大学里是淡化了一些,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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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快到大二暑假了,倚秋打算依然留在学校。学校附近有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倚秋很欣赏他的画风,听说最近在收徒弟。倚秋决定去师。虽然听说那画家收徒甚为苟刻,要求挺高,但倚秋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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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本来就有基础,加上自身又兴趣极大,几年来一直练笔,水平确是不错的。一试之下,老师甚是满意,当下就答应收他为徒。这个暑假辅导一个月。倚秋兴奋异常,暑假里,宿舍清静得很,自己可以好好学些东西了,又乐得逍遥自在。于是,倚秋安下心来,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搬箱背包的地离开,不免也有些感慨,但她很快赶走了那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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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刚学了两天,管内宿的老师突然通知,学校在暑假将全面维修宿舍门窗,并加焊铁栏杆,还未回家的学生在三天之内一律搬走。到时,内宿老师将回宿舍检查、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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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一下子慌了,搬出宿舍,她将到哪儿去住呢。对这个城市,她无比陌生,没有什么亲戚,同学们都走了,她一向少跟他们接触,也从未留过别人的地址。去外面租房子吗?倚秋哪曾独自做过这样的事,连门路也没有。何况,一个学期下来,再加上学习班的辅导费和书画用品。虽然伟航寄给她的生活费一向不少,此时也所剩不多。现在回家,她又实在是不甘心倚秋独自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甚至第一次厚着脸皮去请未走的师兄师姐想办法,可他们也只有对她无奈地耸耸肩膀。倚秋第一次体验到无处可去的凄凉。她无精打采地走回宿舍,边走甚至边想象着或许自己将流浪街头,或许在校园树荫下蹲着过夜,竟觉得挺浪漫的。最后又不禁苦笑起来,自己是神经错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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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宿舍门口有个人在等着她,是杨亮。倚秋忍不住有些惊喜:“杨师兄,你也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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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过了,又来了。”杨亮跟着倚秋进了宿舍,坐下来说。杨亮的家离学校并不是很远,就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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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倚秋惊奇起来,“又来干嘛?学校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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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想像上个暑假那样?只回去几天?爸妈能同意么?”杨亮没有直接回答倚秋的问题,而是奇怪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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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倚秋住在学校,整日到处游逛,或背着画架去写生,或戴着摄影机出去寻找镜头,还报了一个业余舞蹈班,倒也过得悠哉闲哉。直到暑假将要过去,她才懒懒地回家住了几天。那时,杨亮在学校还有事要做,也在学校住了一小段时间,见倚秋居然也这样守得住寂寞很是疑惑,又不好多问。今年,见倚秋又这样,不禁怀疑她的家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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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想在这学画。”倚秋掩饰着,轻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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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学画呢?我看过两天还得卷铺盖回家,学校就要封锁宿舍了。”杨亮故意逗着倚秋,“你不会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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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却无心与他说笑,低着头只顾皱眉,对呀,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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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见倚秋真在发愁,有些不忍,便干脆地说:“好了,我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你的住房问题我帮你解决。这时你怎么想让别人帮忙而没想到我,我还真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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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倚秋顿时欣喜地叫起来,凑近杨亮,“你不是故意逗我高兴的吧。”这时,她倒不像平时那样客气了,恨不得杨亮现在就把那个地方指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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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笑了:“我帮你忙时,还从未见你这么高兴过呢。看来,这次我真帮对了。”说着,向倚秋亮出一把钥匙。倚秋不好意思起来,但她的眼睛在笑,显得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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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杨亮见倚秋迟迟没有回去,就知道她又想留下来了。他干脆先回了家,跟妈打个招呼,说要回学校,找个暑假工打打。桂凤说:“暑假我这里又要忙了,虽然有瑞珊,人手还是紧的,你在家里帮忙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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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附在妈的耳边:“不行,我除了打工还有别的事,那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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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该不是恋爱了吧。除了这个,有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桂凤笑着说,感觉到孩子确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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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不置可否,只是笑嘻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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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音乐老师的房间钥匙,她一向只在那儿办公,陈设简陋点,你可得将就了。在南二幢三楼,我住在二楼,班主任的办公房间,有事情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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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的稳重勤恳觉得教师们的赞赏,不少教师和他关系很是不错,几乎把他当弟弟看待。阿锋曾取笑杨亮会织关系网,织得又大又结实,把上至老师下至师弟师妹各个阶层都网住了。杨亮只是笑笑:“别把我说得那么高明,只是我容易相处罢了。”其实,阿锋也不得不佩服杨亮的胸襟开阔和热情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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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也顾不得细想杨亮为什么也住校,也完全没了平日的客套,接过钥匙说现在就要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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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倚秋这么高兴,杨亮也喜滋滋的:“好吧,你收拾一下。重的东西我帮你搬过去。”说着帮倚秋捆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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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画具多点,倚秋的行李并不复杂,两个人走了两趟就轻轻松地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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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帮倚秋简单地架好小床。倚秋把房间精心地收拾了一下,虽然只住上短短一个月,她也要摆好她精致的小花瓶,挂上最喜欢的油画,放好她一直痴迷的那本《红楼梦》……杨亮摇摇头笑着:“浪漫就算在多艰苦的环境下还是会想办法滋生。”倚秋兴致勃勃,这个小房间干净、明亮,这一个月将完全属于自己,她觉得珍贵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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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每天出去学画,杨亮则到学校附近工厂打暑假工。他下班的时间和倚秋放学的时间差不多。有时,两人几乎同时进校门,便边闲聊着边一起回宿舍;有时,杨亮早一点回来,会先打好饭等倚秋回来;如果倚秋先放学,也学会了,顺路把两份快餐提上来。这已变得很自然,倚秋再没有因这个问题和杨亮客气过。两人把饭端到其中一人的房间,摆好小桌子,慢慢地边吃边聊。夏日的炎热逐渐散去,风变得轻柔恬意,阳欲坠不坠的变成了好看的枯黄色。一整天的疲倦化作软软的轻松,难得的闲暇让人觉得生活中的一切变得简单,人的心情也没有了任何牵绊。吃完饭,淋过一个澡,洗去一天的汗垢,身体舒畅得轻飘飘的。这时,杨亮便会搬出茶具,煮一壶开水,慢慢腾腾地沏着功夫茶。倚秋则摆上笔墨纸砚,开始蕴酿山山水水。待到茶满室时,她的灵感也从笔尖流泻而出。杨亮在旁边静静地欣赏着。有时,倚秋也收起笔墨坐下来,细细品着杨亮的功夫茶,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或者干脆静坐着,让小提琴优美的旋律在房间里缭绕。两个人都觉得极其自在,不知不觉一晚上的时光便悄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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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日子如行云流水,安宁而和谐。倚秋的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然,她的笑容不知不觉多了起来,言语之间也多了不少欢快的调子,只是她自己还未察觉到,只感到这样的日子挺舒服的。杨亮去察觉到了,他在心中暗喜,真希望这样的日子不是一个月而已。他想,他有信心让倚秋一直过得这么安宁、愉悦的,只要倚秋愿意。说不清原因,见倚秋快乐,他便无端地感到快乐,他真想尽想为倚秋带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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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杨亮下班后,便发现新大陆一般,对倚秋说:“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喜欢。”他故意卖着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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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也来了兴致:“好啊,吃完饭就一起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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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虽然不算太远也不是很近,希望你不要再散步去,”杨亮开着玩笑,“这一次我带你吧,请你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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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忍不住笑了:“我这个生活的低能还得你这个高能儿才带得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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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到达目的地时,倚秋的胸襟不禁为之一开,想不到这城市还有如此清爽的地方。夏夜的风带着水气的清凉远远拂来,让人为之一神清气爽。脚一踩上软绵绵的沙滩,倚秋就忍不住甩下鞋子,赤着脚深深浅浅地在沙滩上走,细沙在脚趾缝中流泻,有种难言的美妙感觉。江的这边是一大片沙滩,没有什么人工的痕迹。月光倾泻下来,满地白沙如同碎银,洋溢着一种诗词里才有的古典浪漫。对岸却是灯火辉煌,沿江一排路灯犹如一串灿烂的宝石,映在江里,被水一浸润,又变成圆润的珍珠。因为隔着江,对岸灯红酒绿的世界似乎也安静得很,霓虹也变得优雅了。杨亮不用问,看倚秋陶醉的表情,就知道她对这里着迷了,自觉得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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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软厚的沙滩上坐下来,江面被夏夜的风拥起细浪,呢呢喃喃的,仿佛在低诉着什么,四周反而显得更安静了。倚秋任夏风拂着飘散的长发,望着远处出神。杨亮开口了:“倚秋,你很喜欢小提琴,特别是《梁祝》的协奏曲。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一直在听,好像还没听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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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笑了:“不止你认识我这么久,我听了快十年了,不仅没听烦,反而更着迷了。我觉得小提琴是最有感情的乐器,总像在倾诉着什么。特别是《梁祝》,如泣如诉,每次听来都令人销魂。”说罢,又愣愣地出神,似乎身边又响《梁祝》那令人断肠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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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梁祝》,我看你对那本《红楼梦》也是看了又看,总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两样东西是特别的人送的吧。”杨亮故意挑起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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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单单因为这样,我本身就对这两样东西情有独钟,所以我爸送给我。”倚秋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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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梁祝》和《红楼梦》都讲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杨亮小心地试探着,怕倚秋又避而不谈。以往,他一触及感情的问题,倚秋就敏感地关心灵窗户,变成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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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环境的关系,也许是倚秋正沉浸其中,杨亮没想倚秋竟点点头:“没错,美丽而深刻的爱情,美丽得让人心痛。他们的爱情刻骨铭心,不带一丝杂质。”倚秋的声音悠悠的,有些伤感。说罢,就只管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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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不觉得他们的故事美是美,终究太悲剧性了吗?”杨亮不同意,“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殉情,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让他们变成蝴蝶。林黛玉忧郁而死,贾宝玉又出了家。他们都还年青,还未能真正结合在一起,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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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连连摇头:“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痴迷,这样的结局是最好不过的,美得令人惊艳。就像牡丹,在最美的时候飘落,不仅不可惜,还是最好的选择,永远把最美的时刻留住了。要是在枝头一点点凋零、枯萎、黄皱,那才令人丧气。”倚秋想,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像世俗人那样,结成夫妻,过起柴米油盐酱醋的生活,甚至来点摩擦,吵吵嘴,那才真正悲哀到极点。他们是幸运了,拥有一份完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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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见倚秋又走神了,说:“我不这样认为,像他们那样,有着深厚的感情不在一起多可惜。你不觉得牵手的白发老人也很美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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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摇头笑了:“他们的灵魂早已结合了。我不喜欢白发的皱纹。何况,白发老人只在牵手那一刻动人。然而,那过程是不美甚至是庸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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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你太悲观了一点。”杨亮看着倚秋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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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不说话了,捧起一把沙子,让细沙从指缝慢慢流淌而下。接下来,两人没有再说话,一直沉默地坐着,一直到夜风渐渐有些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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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倚秋突然烦恼起来,她觉得自己今晚说得太多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向别这样坦露过心声了。我干嘛对他说这些呢,自己一向是隐藏习惯的。她暗自对自己生起气来,以至于到了宿舍也没有跟杨亮打声招呼,跳下车就独自上楼了,仿佛这一切都杨亮的错。杨亮觉得倚秋的心灵真像蜗牛的触角,好不容易伸出来,他刚微微一碰,又声速地缩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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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夜,在杨亮的一再劝说下,倚秋还是和杨亮到江边去了,那个地方对倚秋的吸引力的确也太大了。她想,要是能整夜坐在那里,也丝毫不会觉得厌倦。但倚秋却不肯再和杨亮说什么了,两个人只是默坐或慢慢地散步。可杨亮已极为快乐,他也欣赏起江边的美景,并为之陶醉。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发笑,自己这个大老粗,在什么时候起也有了一点浪漫情趣。这大概是倚秋的影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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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依然是平静的,洋溢着淡淡的满足和愉悦。这些日子,空气里似乎一直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她沉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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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并没有如他们所愿一直过下去。这天,倚秋和杨亮一进校门,守门的老伯就对倚秋说:“刚才有人找你,说是你爸,让你明天等他。”——因为杨亮的关系,倚秋和守门的老伯很熟悉。伟航今天来时,幸亏地向他打听到倚秋教师宿舍楼——倚秋一听,脸色一下子变了,低低应了一声,就独自勿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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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觉得很奇怪,听说爸来了,倚秋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反反而显得惊讶而懊恼,但倚秋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好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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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倚秋接过杨亮端来的饭,独自上楼去吃了。吃完饭后,便关上房子不再露面。杨亮几次上楼来,在倚秋门口徘徊,举起手想敲门,又犹豫地放下来。想想还是不要去碰钉子的好,倚秋这时不喜欢人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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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这时确实不想被打扰,她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头脑里乱纷纷的,爸居然来了,他要跟我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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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在旅馆里也翻来覆去的,不能再这样下去,难不成倚秋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吗?想到这,他心里巨痛如裂。无论如何,要跟她说清楚。伟航一直在等暑假,没想到,这个暑假倚秋也不回家,性子固执如此。伟航心急如焚,向公司争取了出差的机会,勿勿办完了事情,便赶到这座城市来了。此时,他反复琢磨着明天见了面该怎样跟倚秋说,却始终理不出头绪,直到半夜才疲倦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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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很早就来学校找倚秋了。倚秋只低低叫了声爸就不再出声了。伟航拦了辆的土,把倚秋带到一个安静优雅的咖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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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慢慢地搅动咖啡,让咖啡稍带苦味的浓香缓缓溢出来,缠绕着轻柔的钢琴曲。一时,父女俩都无话。倚秋是抿着嘴唇不说,伟航是皱着眉不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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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回家吧,都放假了。”伟航终于抬起头,说出最想说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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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报名学画,要一个月呢。”倚秋尽量掩饰自己的伤感,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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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的事再说吧,你回家也可以画。”伟航几乎有些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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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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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原谅爸?”伟航终于急了,“都这么久了,难道我们父女要一直陌生下去?你有什么不满的可以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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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抬起头。爸今天既然挑明了说,自己也干脆向他说明了吧。呼了口气,直视着伟航:“爸,你既然爱着李妙婵,为什么又瞒着妈瞒着我,表面上维持着这个家,不干干脆脆地和妈分开算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呢?这是欺骗!”倚秋激动起来,带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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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惊呆了,想不到倚秋会这样想,又如此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他暗叹着气,倚秋啊,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说得这么简单。他按住倚秋的手,让她安静下来:“我不是故意欺骗你们,也不是虚伪地维持这个家,我是真想要这个家。你误会了,我,我其实并不爱李妙婵。”最后这一句话在女儿面前说出来,伟航还显得有些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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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她?不爱竟能走到一起!我还真佩服你们。”倚秋惊讶极了,她实在是无法理解爸这种奇异的感情,忍不住讥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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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语气中的轻蔑深深刺痛了伟航,她的语调和神情跟当年的素婷简直如出一辙。这话从一向对他敬爱有加的女儿口中说更令他说不出的难受。他眉角眼梢带着痛苦,面有愧色,说:“倚秋,你别这样,听我说。”他喝了一大口咖啡,下定了决心似的,“我承认,这件事是我糊涂,可你也知道,我和你妈一向说不来,也许是因为个人的生活圈子不同了,这也是我害的。让你妈闷在家里。她年轻时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她就像现在的你。”说到这,伟航深情地看着倚秋,“聪明、好强、多才多艺,我们是那样深深地相知着,相爱着。可后来,完全不一样了,我和你妈之间越来越少共同意见,甚至很难说得上话,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素婷了。我们开始吵架,这你是知道的。我很苦闷,很多事你妈不理解,也不听我说。那时,李妙婵主动劝我,还为你妈说话。她总是耐心地听我诉苦,体贴周到地替我想到一切。我得承认,那时,我总是很自私,将她当一个发泄不满的人,也没多想,更没想到李妙婵是认真的,事情会发展到那个样子……”伟航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段,似乎很累了,灌了几口咖啡,再也说不下去了,但把这一切说出来仿佛轻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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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沉默了,这是爸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向她坦露心声,倾诉他的苦恼和脆弱。她感到爸潇洒的男子汉表面下竟透着这许多憔悴,心也酸疼起来。她忽然有些可怜起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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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妈的身上?”倚秋痛楚而又有些不满地看着伟航,她觉得爸太为难自己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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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也不得不承认,为了让倚秋原谅,他过于为自己找借口了:“当然,这些事情中我也有很大的责任。但当初让你妈选择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子,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的。倚秋,虽然你已经长大了,但你经历的毕竟还不多,也许会明白的。”伟航显得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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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不说话了,又低头搅动起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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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回家吧。你妈现在整天打麻将,我怎么劝也没用。她真的完全变了。”伟航再一次急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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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看着伟航,心里说,妈变成今天这样,也是因为你。要不是那李妙婵,她还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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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似乎看穿了倚秋的心事:“那件事是爸错了。但你妈这样子不完全是因为李妙婵,我们之间的裂缝早已很难弥补。其实不然,李妙婵是这件事情的导火线,你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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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心里顿时涌起无端的悲哀,到底是谁的错,也许都没有错,也许都错了。这种事情无法寻根问底。就算寻根问底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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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可以跟爸面对面地谈话了,倚秋感觉轻松多了,而又多了些说不清道貌岸然不明的无奈和愁绪。像爸这样的人,她一生最为信任的人居然也会“一时糊涂”,逃不出庸俗的圈子。而像感情这样的事竟也可以一时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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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我下午的车,我们一起回去吧。”见气氛放松下来,伟航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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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跟老师说一声,你先回去,我过两天再回去。”不知为什么,倚秋还是狠了狠心,拒绝了爸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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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航知道倚秋还没有完全完全原谅自己,暗暗叹了口气。但倚秋肯回去,他已经很是欣喜了,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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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杨亮见倚秋神情怪异地出去,有些不放心,提前跟工厂请了假,回到学校等倚秋。见倚秋回来时,还是有些忧郁,便关心地追问。倚秋什么也不说,回到宿舍又无语独坐,杨亮暗自着急,表面上又不能问得太紧。他知道,倚秋要是不肯说,怎么急都没用。可杨亮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又打听起来。倚秋看了看他,完全没有了前两天在一起时的亲切,又恢复了她的漠然,毫无感**彩地说:“过两天我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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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的画才学了十多天。”杨亮惊愕莫名,语气和眼光里全是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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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秋再没有作任何解解释,开始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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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坚持下,杨亮总算可以送倚秋去车站。眼看着倚秋上了车远去,杨亮有种茫然的失落感,上大学以来最美好的日子就这么短暂地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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