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沐赟显得有些惭愧,微微地下了头,紧皱着眉头,克制着自己因忏悔而渐渐激动起来的情绪。
稍稍缓和了片刻,他才又继续说道:“就在抓捕方案确定,行动即将展开之前,我接到了洛嘉天传来的消息。他发现‘自由人组织’要求众人全都身着仿制的警察制服,并以三人为一组分成若干个小队。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自由人组织’设计的一个圈套,希望我能劝阻局领导班子终止这场行动。可是,这场行动都已经是弦上之箭了,又岂有不发之理呢?这个时候,即便我再行劝阻,只怕也是徒劳无功,所以我当时并没有这么做。没想到行动开始以后,一件让我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那日的抓捕现场竟然还出现了国安局的队伍。‘自由人组织’利用他们的一身警服打扮,骗过了不少我们警方和国安局的人。一旦擦身而过之后,他们便在背后放冷枪,将这些被骗的人一一打死,以致双方都误认为是对方内部有奸细在放冷枪。洛嘉天见此情形,立即偷偷地将情况报告给我,我也一刻不敢耽搁,向赵局做了汇报。偏也就在这个时候,洛嘉天和‘自由人组织’的两名成员与羽诚廉带的小队相遇了。为了阻止悲剧再次发生,能救下羽诚廉的队伍,洛嘉天在那两名‘自由人组织’成员开枪前的千钧一发之际,率先射杀了他们二人。只是,羽诚廉转过身看到的却是洛嘉天拔枪击杀了自己的‘警员同僚’,于是来不及多做考虑,当即朝洛嘉天开了一枪。洛嘉天送医院救治无效,悲剧就这么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在临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和赵局,并希望我和赵局一定不要为难不知情的羽诚廉。我和赵局商量之后也跟国安局的领导沟通过,认为就在那样的情况下,的确错不在羽诚廉,若是过分追究他的责任,反倒伤了他打击罪犯的斗志。因此,我们向羽诚廉隐瞒了事实。不过,羽诚廉还是受到了处分,但并非因为他误杀了警方卧底人员,只是他在没有示意他自认为的疑犯放下武器之前便直接开枪,确实严重违反了规定。”
羽明伦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可是他记得那段时间里,羽诚廉的确有过一段日子休息在家,只是在他看来,那是羽诚廉获得的奖励,因为羽诚廉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如今从童沐赟的口中得知真相,他的心情刹那间乱成了一锅粥。
一方面,他明白了羽诚廉当时终日像个没事人似的微笑,其实是一种伪装。也许是不想破坏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也许心中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毕竟枪杀警察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亡命之徒的暴行,多说一句话,多给对方一秒喘息的机会,自己和同伴就等于多了一分危险。在敌人面前,死于话多的那些活生生的例子,早就是屡见不鲜了。另一方面,他对洛嘉天是既佩服又感恩,若是没有这样一位舍生忘死的警察,自己的父亲可能早就殒命了,若是没有这样一位深明大义的警察,自己的父亲恐怕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做人。洛嘉天挽救得不只是羽诚廉和那一组小分队,他更是挽救了这些人的家庭。然而,他自己却将始终背负着骂名,被人们误解,被人们唾弃,甚至连自己的家也都毁了。
想到此处,羽明伦不由地心生愧意,扭身走向门口,一把将门拉开。他想着该向童雨认个错,想要说一句抱歉,然而门外却早已是空无一人。他望着长长的走廊,心头怅然若失,料想童雨必是偷听到了童沐赟的讲述,是以心生怨恨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只得负气离开了。
不得不说,命运给的这当头一闷棍,打得他完全无力招架,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会错杀一个好人,现在只感觉眼前是阵阵眩晕,胸口如千斤石坠。
“阿伦,你没事吧?童局也说了,‘乘凉叔叔’那也是无心之过,他要是早些知道洛嘉天是警方卧底,断然不会开那一枪。”
荣善文悄然站到了羽明伦的身后,他知道羽诚廉对羽明伦的影响,因此也知道羽明伦内心的纠结。
羽明伦沉闷了好一阵,忽然转回身,将操控台上的一个按钮按下,随即原本用来对隔壁房内情况进行观测的观测墙一下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纯透明玻璃,就连声音采集也变为了双向。
看着玻璃墙对面的冯靖也正看着自己,羽明伦说道:“冯靖,我问你,你是怎么会知道洛嘉天被我爸枪杀的真正原因的?难道洛嘉天死前也跟你说过吗?”
“好女婿,童沐赟刚才都跟你说了什么?听你这么一问,我估计他应该没有告诉你,他抢了人家的老婆,夺了人家的女儿,还将人家的女儿改成了自己的姓氏吧?表面上看是好意收留可怜的孤儿寡母,事实上这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洛嘉天的老婆,也就是现在童沐赟的老婆,童雨的生母。她也曾是一名警察,而且和童沐赟还是一对恋人。是童沐赟见异思迁后甩了她,她才跟洛嘉天走到了一起,并结婚生子。可惜童沐赟见异思迁的对象早就心有所属,压根儿也看不上他。于是,他便心生毒计,告发其见异思迁的对象刻意隐瞒恋爱的实际情况,避缴恋爱税。当然,他没有想到最后害得人家非但失去了清白,还终生无法再生育。要不是我后来去探望过南荣辉,也不会知道这件事还与他有关。不过,我想他这种人也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自那之后,他心里也有了比较,发现情人还是老的好,便又回过头去,暗中破坏别人和睦的家庭。老实说,一个无助的女人无奈的诉苦,我听了不止一次,但为了不影响丈夫的工作,她也都忍了。只是,童沐赟却借着手头的权力,将洛嘉天派出去当卧底,又几次将洛嘉天置于危险之中而不顾。洛嘉天临死前的那一次行动,童沐赟明明在事前就已收到洛嘉天的汇报,却避重就轻,不向局领导班子说明情况,这分明就是在借刀杀人。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洛嘉天是我当初在警局里唯一最要好的朋友,他有日记记录的习惯。最后一次行动前,洛嘉天因强烈要求过停止行动,但却未能得到上级领导的同意,因此便预感到自己可能凶多吉少,就将日记交于老婆保管,而他的老婆因为童局的几番骚扰,为了要避嫌,也是因为想要躲着童沐赟,才没有把日记交给他,而是给到了我。只不过后来,也许因架不住童沐赟的软磨硬泡,想着自己和小雨也需要一个依靠,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改嫁,并告诉我已将日记的事情说于童沐赟听。童沐赟几次向我索要日记不得,但见我没有采取什么不利于他的行动。于是就将我调离了市公安局,安排去了新成立的婚查局任职,名义上是提拔了我,实则只不过是想堵我的嘴,也好让我滚得远一些而已。”
听完冯靖的叙述,童沐赟蹭地站了起来,指着玻璃墙,大骂道:“冯靖!你这个混蛋,少血口喷人!”
冯靖“哼”了一声,说道:“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你心里很清楚,洛嘉天的日记也不可能做假。”
羽明伦却并不在意他们的争吵,只是锁着眉,问道:“按照你的说法,市局早就知道‘自由人组织’的存在了,并非是在‘7.18孔正严绑架案’的时候?”
“当时的组织还不叫‘自由人组织’,只是一个普通的犯罪团伙而已,‘自由人组织’是后来才取得名字。”
羽明伦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说得那个无法再生育的女人,是不是就是片桐理绘子?”
冯靖并没有回答,羽明伦回头瞧了童沐赟一眼,便也知道自己猜对了。只是他已不想再了解童沐赟和片桐理绘子是如何相识的,因为在当时那个年代或那样的时局下,几乎就没有什么警察接触不到的人。
“阿伦,他可是个杀人嫌疑犯,又是‘自由人组织’的成员,他说的话不可全信啊。”
荣善文的话既有一定的道理,又带着一点儿私心,工作中和冯靖的那点儿积怨,让他对冯靖目前的处境多少有些落井下石。
冯靖听荣善文这么一说,不禁失笑道:“呵呵,一个‘自由人组织’让你们调查了几十年,两代人参与到里头,真是愚公移山啊!只可惜呀,你们要查的这个组织早就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解散了,没想到你们居然还这么执着地学着猴子在水中捞月。”
此话一出口,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一直都未曾出声的卫航,此刻忽然厉声说道:“冯靖,这里是市公安局,不是你可以信口雌黄的地方!”
“卫航,你们说我是‘自由人组织’的老成员,这一点我都没有否认,我还有什么必要胡说吗?”
卫航和易楠顿时为之一振,竟不约而同地说道:“那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哈哈,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吧,对于你们老领导的可耻行径,你们默不作声。一听到有关‘自由人组织’的消息,倒是全都来了精神!你们的这份与个人政绩挂钩的正义感和工作积极性,如此出奇的一致,实在是让我五体投地。”
卫航被冯靖说得脸上一阵微红,好在易楠反应快,他立刻说道:“冯靖,既然你说你没必要胡说,那又何必在这里强作口舌之争,若有真凭实据就拿出来,也好让我们信服吧。”
“真凭实据?真是笑话了!难不成组织解散还要登报发声明,开个新闻发布会吗?要不要找相关部门进行一系列的审批盖章程序?莫名其妙!我说得话就是真凭实据!你们爱信不信!”
他转而又对羽明伦说道:“好女婿,老丈人给你一句忠告吧。你人虽然聪明,只可惜识人的能力还是差了一些。好好看清楚你身边的这些人吧,他们可是个个都不简单。”
撂下这么句捉摸不透的话之后,冯靖再一次往床上一躺,任凭他人再如何言语相激,就是不再说一句话。
众人无奈,这一次审讯也不得不就此作罢,只是冯靖的那一席话却深深的印在了羽明伦的脑海里。他没有与任何人同行,而是选择独自一个人前往监狱,打算单独问话田岛真华。
与田岛真华的会面时间只有半个小时,所以羽明伦没有废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道:“上一次因为荣善文在场,所以怕你有顾虑,我便没有多问。今天我一个人来,希望你能坦白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和陆实义是否熟识,你们二人是否有什么合作?第二、陆实义如今人在何处?这些年又做了什么?第三、‘自由人组织’究竟和田岛集团是什么关系?它的幕后组织者是不是片桐理绘子?”
田岛真华眼珠滴溜乱转地看着羽明伦,却没有吭声。羽明伦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说道:“你最好不要跟我打马虎眼儿,你也知道我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绝不会轻易找你问话。我知道你的目的是想要夺回属于你们田岛家的东西,但仅凭你一己之力,根本办不到,一定需要有人帮你。陆实义应该就是给你出谋划策的人,而你就是陆实义安排在‘自由人组织’,负责收集证据好将这个组织彻底瓦解的内线。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本该是个正面人物,最后却沦为指使他人杀人的罪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你可以拒不交代,但是你要想清楚,今后一辈子待在牢里,那田岛集团跟你可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了,你该如何面对你的父亲田岛隆裕和你的母亲向静?你折腾了这么久,又意义何在呢?”
羽明伦的这一番话像是击中了田岛真华的心窝,他微微坐直了身子,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也瞬间凝重了起来,十几秒钟之后,他开口说道:“这个‘じゆうにん’组织是由片桐理绘子的父亲个人出资创立的,创立之初并没有名字,仅是为那些被不合理的法律条款所伤害到的人提供帮助和庇护的一个公益组织。然而,在他的儿子和女儿双双出事之后,老头子勃然大怒,整个组织的性质也随之发生了巨变,俨然成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不过,老头子当初办事很隐秘,他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个组织是他出资创办的,因此外界甚至内部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目前除了我知道之外,还有四个人知晓。我老婆自是不用说了,冯靖是老成员当然也知道。还有你的好兄弟,我那养子荣善文,以及主动找我合作的陆实义。不过这个组织在十二年前,老头子去世之后就被秘密解散了。至于我和陆实义,他的确曾答应帮我讨回公道,我相信了他那套运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身利益的说辞,也相信了他的办事能力,可是他却骗了我!他要我帮他收集证据,我照他的意思做了,没想到组织解散的当天,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自那之后,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他!我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组织不存在了,我的利用价值也就没了,所以他也溜之大吉了。不过没关系!没有他的帮助,我一样可以靠我自己的方式拿回我想要的一切。我都能让片桐理绘子这么厉害的女人嫁给我,还有什么能难住我呢?就像冯靖和南昊武,他们虽然都有自己的意图,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与他们的合作。”
在田岛真华的表述里,让羽明伦感到意外的有两条信息,首先是荣善文明知道“自由人组织”与片桐家有着直接的关系,却一直隐瞒着他。其次,陆实义的下落已然成为了一个不解之谜。
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口口声声说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田岛真华,这么多年却似乎像是并没有为此而付诸过什么实际性行动,感觉毫无计划可言。而他的所作所为更是完全与他所宣称的动机和目的风马牛不相及,甚至于连自己都变成了阶下囚。这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很古怪,难以自圆其说。
心中生疑,他不由地问道:“没有了陆实义,你自己一个人单干,那你打算如何夺回原本属于你们田岛家的那份利益呢?”
田岛真华愣了愣,显然是对羽明伦的这个问题没有防备,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没能回答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索性称自己身体不适,要求狱警送其回牢房,早早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看着用装病来溜之大吉的田岛真华,羽明伦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了印证这个念头,他再一次前去拜访了陆钰铭。
面见陆钰铭,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陆老爷子和小儿子陆实信是否曾见过田岛真华本人。
陆钰铭回想了片刻,说道:“我记得那时‘自由人组织’派人再次找上门时,表明过自己的身份,来的人中好像是有一个叫田岛真华的,只是我当时并没太留意这些人的长相,但记得这个田岛真华的身高和体型都跟实义差不多,因为他是四个字的名字,所以我印象还有点儿。大概在十三年前,也就是实义离开前的几天吧。恰好那天实信来看我,他告诉我在门口遇见了一个人,自称是田岛真华,他似乎像是有什么急事但又只能对实义说。临走的时候,表现得还很愤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实义骗了他。我当时和实信也没太在意,反倒有些担心实义,想着实义是为了能推进法治改革,所以以缓兵之计跟‘自由人组织’合作,自然是不能跟他们说实话,骗他们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于是,我立刻让实信去找了实义,把情况告诉了他。”
羽明伦听得瞳孔放光,立即追问道:“陆实信有没有说起过田岛真华有什么特点没有?”
“特点么......好像并没有。不过,实信跟我说他见到的田岛真华长得跟实义有七、八分像。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来的‘自由人组织’的这些人里,似乎没有一个人长得像实义的。唉,也难说。可能是每个人的眼光不同吧,看人都会带有些主观色彩。”
羽明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遂又问道:“在那之后,田岛真华还有来过吗?”
“没有,自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看不是被他们组织里的人给干掉了,就是被警察抓起来了吧,这种人也只有这两种下场。”
陆钰铭说得振振有词,羽明伦对他的判断并没有应答,反而又问道:“对了,陆老爷子,陆实义就一直都没有结过婚吗?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
陆钰铭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孩子可能是女人缘不怎么好吧,婚姻这档事落不到他的头上。不过,对象倒是交往过一个,还是他刚工作那会儿的事了,应该算是他的初恋吧。我没见过那女孩,只是偶尔会听他在电话里听喊人家......好像是叫她‘huihui’吧。到底是哪个‘hui’我就不清楚了,我想女孩的名字,无非也就那几个‘hui’吧。可惜啊,俩人谈了还不足一年吧,那个女孩就把实义给甩了,说是嫌实义一没权、二没钱,三天家庭背景太一般,社会地位也太低。实义为此伤心了很久,还差一点连自己的事业都给毁了。”
“那您还是否记得,在陆实义谈恋爱那会儿,有没有实行交恋爱税?”
“恋爱税当时肯定是在实施的,只不过他们俩的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他谈个恋爱,那真是神秘着呢,我跟实信全都问不得。”
“陆老爷子,我还有最后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想要请教。据我所知,您的小儿子陆实信两年前被婚查局抓了,他跟他老婆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陆钰铭听罢,忿忿地一拍大腿道:“说到这件事,我就替我儿子叫屈,连他老婆都觉得意外。小夫妻之间的确是有些小摩擦,也就是在家里瓣个嘴什么的,一家三口多数时间都还挺好的,照理来说绝不至于把核婚分全都给扣了。我跟儿媳妇一起去婚查局查询过,核婚分的的确确是过线了,实在是让我们想不通了。”
陆钰铭一边摇着头,一边用手搓着双膝,一脸颓丧的样子。羽明伦却截然与他相反,两眼直放光,精神状态也比来时要好了许多,感觉就像是在七宝莲花池中洗净后,顷刻间换上了一具崭新的灵魂一般。
别过了陆钰铭,羽明伦的步伐也仿佛轻快了许多,更好似自信了许多。也许是心里的压力少了,他竟忽然想起了默然先离去的童雨,想起了她在走之前想要得到的解释,那一丁点儿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他想要给童雨去个电话,可是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对她说第一句话。他并不是害怕说一句“抱歉”,只是怕一句“抱歉”之后换来的可能是两不相欠,随即再不相见。好端端的朋友关系,就此改变。
身边可信任的人不多了,童雨算得上一个,羽明伦实在不想先触碰友情破裂的冰点,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先将手头的事情了了,然后再去面对童雨。
他想要验证的事情还没做完,第二个拜访对象是夜星悠的心理医生,羽明伦也认识,他们夫妻俩都管这位心理医生叫“姐”。
“姐,好久不见了,今天有点儿事情想要来麻烦你帮忙回忆一下,跟小悠有关。呃......实在是很对不起,影响你的工作了。”
羽明伦说得很诚恳,因为他的到来不得不让这位心理医生暂时终止对后续病人的治疗。
“没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吧。小悠活着的时候,也没拿我当外人。”
“姐,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给我老婆做治疗吗?她曾录制过治疗过程的。”
心理医生毫不迟疑地回道:“记得呀!那还是我应她的要求,找护士帮她录的呢,怎么了?”
羽明伦赶紧回道:“没什么啦,我只是想说这段影像资料我也看了。姐,你是否记得她曾在治疗过程中反复提及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人的名字......噢,好像有,是四个字的,还是挺有名的一个人,搞地产、搞投资的......田岛真华!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他。”
羽明伦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当时我老婆在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后,除了影像资料里记录的那些,还有没有另外说些别的什么?比如治疗结束以后,私下里跟你闲聊时?”
“明伦,其实你看到的那个并不是全部,那只是催眠治疗的过程,是小悠怕自己醒来后忘记了催眠过程中自己讲过什么,才叫我摄录下来。在后边的治疗阶段,关于她为什么会提到田岛真华,我也询问过她,她的回答挺奇怪的。她说田岛真华是他们公司最大的老板,可是她怀疑这个田岛真华并非是真正的田岛真华。我觉得她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对老板产生了逃避心理。田岛真华前些年好像常在媒体上曝光,我在电视、杂志上见过他的样子。我没看出是别人在整容冒充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我劝小悠不如辞掉现有的工作,暂时出去放松一下身心......”
羽明伦有些激动地握住了心理医生的手,并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姐!太谢谢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心理医生莫名地望着羽明伦,见他飞也似的离开,怔怔地说了一句“看来又多了一个需要治疗的”。
从心理诊所出来之后,羽明伦显得比之前又更精神抖擞了一些,就连严肃了一天的脸上都忍不住呈现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就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又无邪了一把。
与羽明伦的心境截然不同的人,此时怕是不在少数。好比是黯然走开的童雨,颜面尽失的童沐赟......然而,还有一个人却似乎比他们更为心乱如麻。
“お母さん。私たちは今の状況をコントロールできなくなりました。残りのこと。羽明倫を自分で処理させましょう。もう手を出さないでください。さもなくば、あなたはきっと巻き添えになります。”
荣善文还是站在养子的立场上,苦口婆心地劝着片桐理绘子,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在片桐理绘子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份量。
“もう言うな!私がやりたいことは必ず達成しなければなりません。私に忠告する必要はない。覚えてください!あなたは、命令に従うだけです。”
片桐理绘子说得很坚决,甚至还有那么一些冷酷。荣善文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从小养大他,又自称和他的母亲是最好的朋友的人,为什么却对他如此刻薄,完全体会不到一丝丝爱的温暖。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三十多年了,他从来没问过。小时候,怕问了会挨骂。长大了之后,又怕问了会更伤感情。致使这个问题和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一样,成了他心中一直无法拔掉的刺。
“お母さん、一体なぜですか?あなたは私の生みの母の友達ではないですか?しかし、なぜ私には敵のように見えるのですか?それとも、私は何かを間違えましたか?教えてくれませんか?”
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郁闷及无奈,再也不堪忍受片桐理绘子无情地对待,终于问出了这个他一直想要解开的疑问。
片桐理绘子狠狠地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えっと、栄善文、実はあなたの姓は南栄です。私はあなたの本当のお母さんと仲良しです。でも、あなたの本当のお父さんが嫌いです。”
荣善文眼神直勾勾地愣了半晌,终于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地说道:“うそ。全部嘘です。あなたは嘘をついています。これは不可能です!南栄輝は私の父を殺した仇です。私の父ではありません。”
“彼はあなたの本当の父親です。あなたのお母さんがずっと間違えました!調べましたが、あなたの本当のお母さんの恋人は出産能力がないです。ですから、あなたは南栄輝の息子です。”
片桐理绘子说着话,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略有些泛黄的纸质文件,丢在了桌上,说道:“これは親子鑑定報告書です。自分で見てください。”
荣善文失魂落魄地拿起文件,上头写明了做亲子鉴定的医院名称、时间、地点等详细信息。翻看里头的内容,更是清晰地写明了荣善文与南荣辉之间绝对的父子关系,由不得他不信。
“あなたを育てる日に親子鑑定をすることにしました。科学の結論だけを信じて、個人の判断を信じません。”
荣善文六神无主地问道:“それなら、なぜ私を育ててくれますか?”
片桐理绘子叹息了一声,幽幽地回道:“あなたの本当のお母さんのためです。あなたも結局彼女の子供です。”
荣善文悲哀地狂笑了两声,将手中的亲子鉴定报报随手抛散在了空中,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片桐理绘子的住所,走出了这个只给了他衣食住行,却从未给予他关爱的人家。
他内心构筑的各种认知都彻底坍塌了,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一辈子最憎恨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谋划了许久终被自己擒获并送给了死神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这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坚信的和一直否定的,没想到恰恰是相反的。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镜中人,只有当镜子破碎了,才知道真正被反射出的影像原来是自己。
在路人的眼里,他就好像是个可笑的醉鬼,是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不断地将身上穿戴的东西一件件地摘下,随意丢弃在路上,甚至于最后连钱包和证件也一并给扔了。在他已荒芜的意识里,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这些东西全都不属于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一段人生。
他没有理会为他捡拾并送还物件的好心人,也没有理会耐心与他沟通的执勤巡警。被撕裂的精神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他,已然不再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实。
刚在家门口站定的羽明伦,才把房门打开,一通急促如催命的电话又将他给叫了出去。看来事发万分紧急,以至于他连门都忘了关上,便撒开腿奔下了楼。
打电话的人是童雨,而目的地则是公安分局,原由是一场由于自杀而引发的车祸。肇事司机惊慌失措地跟在执勤巡警的身后,向分局的警察解释着前因后果,童雨则闷声不响地坐在一角,看来也是受到了一定程度惊吓。
“童雨,怎么回事?文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他目前......是生是死?”
童雨抬头见羽明伦来了,连忙起身说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乘坐的出租车在街上好好地行驶着,荣善文却突然向车子扑了过来,结果就......他现在人还在医院抢救。”
“你的意思是说他自杀吗?怎么可能?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是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童雨无助地摇着头,茫然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执勤巡警也看见了。他说荣善文在路上将他身上所带的东西全都扔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很不正常。”
羽明伦知道在童雨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因而转向了办案的警察和那名执勤巡警以及肇事司机。然而,他们三人能够给出的讯息也十分的有限,但从执勤巡警所递交的那些属于荣善文的东西来看,有些物件的确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会从自己的身上解下来丢弃掉的。办案警察也对羽明伦做了询问,只是两边的信息汇总在一起,也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在,根据路面的监控设施,警方查到了荣善文这一路的行径轨迹,因而也找到了他的家里,联系上了片桐理绘子。而当知道了荣善文是从片桐理绘子那里离开后才发生的事故,羽明伦立刻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也刺激到他越来越意识到必须尽快将这一系列事件尽快做个了结。不然,因此而受到伤害的人也许还会增多。
他赶紧悄悄地联系了卫局和易局,将情况说明,并要求将荣善文的案子迅速由分局移交至市局,并且还承诺将在两天之后揭开案情的全部真相。卫局授权易居执行,当即答应了羽明伦的要求。
在羽明伦的逻辑线上,原本他下一个要正面交锋的对象便是他的姑妈片桐理绘子,只是如今童雨看来更需要人慰藉。他心有不忍,更不好意思抛下她不管,于是只得暂缓案件侦破的脚步。
“那个......之前的事,我的话也许有些过了,我想......刚才文哥的事,谢谢你通知我。你今天也辛苦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羽明伦真心实意却又略显尴尬的话语,并没有换来童雨谅解的回应,她捋了捋头发,神情淡漠地说道:“不用了,我自己还能走。而且,我也想静一静,你去忙你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