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二年十一月, 湘东王刘彧联合主衣寿寂之、内监王道隆、学官令李道儿、直阁将军柳光世等十一人发动政变,弑帝于华林堂,帝时年十七, 葬于丹阳秣陵县南郊坛西, 刘彧即位, 以太皇太后路惠男的名义下令曰:“豫章王刘子尚顽凶极悖, 行乖天理, 会稽郡长公主刘楚玉荒淫纵慝,义绝人经。并可于第赐尽。”
除了刘子尚和刘楚玉,湘东王对于年纪还小的琇公主刘楚琇也没打算放过, 还好碧菡机警,听到宫中有杀伐之声, 打听之下才知道湘东王发动政变, 杀了刘子业, 她赶忙拉着刘楚琇躲了起来,这才躲过了杀身之祸, 现在穿着兵甲的士兵在宫中到处搜寻着楚琇的身影。
翌日,明萱从祖冲之口中才得知皇宫中发生的血腥政变,祖冲之说,刘子业已经死了,明萱张大着嘴巴, 跌坐在椅子上, 半响说出话来。
祖冲之叹了声:“还有豫章王, 也被赐死了, 山阴公主估计也不能幸免, 这湘东王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那琇公主呢?”明萱急急问道。
“琇公主躲起来了, 宫中在大肆搜捕琇她呢。”
“不行,我要去找她!”
明萱不管不顾,就和祖冲之狂奔到皇宫,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般温柔善良的楚琇,怎么能沦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她从来没有害过一个人,她连受伤的小鸟都温柔对待,湘东王不能这样对她!
明萱和祖冲之在宫门口就被拦下来了,以往对她毕恭毕敬的守卫如今换了副面孔,不耐烦地呼斥着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说进就进?”
“我要见湘东王殿下!”
“湘东王殿下?”守卫谄媚道:“你应该称呼陛下。”
“你!”明萱被他的势利眼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寿寂之大摇大摆地过来:“怎么了?什么事?”
“这个番邦女子一直吵着要见陛下。”
寿寂之心情极好,他升官进爵指日可待,再也不是随便刘子业打骂的奴才了,他笑嘻嘻道:“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婆罗公主。”
他一巴掌扇到守卫头上:“怎么可以对婆罗公主无礼?她可是差点成为皇后的人。”
“是是是。”
明萱恨得牙痒痒,以前刘子业对寿寂之非打即骂的时候,她还帮他说过不少话,没想到他现在居然这副嘴脸,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寿寂之掏掏耳朵,从身上拿出两只沾血的草蚂蚱,扔给明萱:“你的吧?废帝死之前还小心珍藏着呢。”
明萱呆呆捧着那两只草蚂蚱,她想起刘子业曾笑嘻嘻地说:“这两只草蚂蚱,一只叫阿业,一只叫阿萱,阿业和阿萱,要永远在一起。”
那个暴戾残酷却脆弱无比的小皇帝,再也不在了。
明萱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一颗一颗滴到那两只草蚂蚱上,寿寂之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幸灾乐祸,以前废帝最心爱的女人,现在还不是随他寿寂之呼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祖冲之却再也忍不住,他走近寿寂之,微笑颔首,寿寂之不屑道:“你谁啊?”
“我名叫祖冲之,大人不知道也没关系,但是,陛下知道就行了。”
寿寂之警醒道:“你认识陛下?”
“何止认识,陛下开的新亭楼,那门口的木头人,就是我和明萱公主做的呢。”
祖冲之悠悠道:“我也曾与陛下同桌共饮,把酒言欢。”
寿寂之挤出一丝笑:“原来公子是陛下旧识啊,我这就去通知陛下。”
“等下。”祖冲之指了指明萱:“你认识她吗?”
“她不是婆罗公主么?”寿寂之大惑不解。
“她和陛下的关系,可比我与陛下深厚得多。”祖冲之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吧,她和萧二公子是什么关系,萧二公子和萧妃娘娘又是什么关系?这,不需要我提醒了吧。”
寿寂之不由面如土色,祖冲之叹息着摇头:“有些人啊,不知道是不是奴才做久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以后,还怎么升官发财啊?”
寿寂之唯唯诺诺道:“是,祖公子说得对,我这就去禀报陛下。”
“不用了。”祖冲之将明萱拉过来:“我们自己去见陛下。”
寿寂之连连点头,顺道还目送着两人背影,那守卫大惑道:“寿大人,这怎么又放他们进去了?”
寿寂之又一巴掌甩到他头上:“蠢货,要不是那祖冲之提醒我,我还忘了萧妃娘娘那一茬呢,陛下现在还没儿子,萧妃娘娘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呢,要是个皇子,啧啧,那萧家……”他斥道:“所以萧家是你我得罪得起吗?蠢!”
“是是,大人教训得是!”守卫陪着笑脸:“大人为陛下立下了不世之功,陛下至少会封大人一个县侯吧,说不定,还能做太守呢。”
寿寂之心情愉悦,也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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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冲之拉着明萱进宫,走了一伙,他感觉到身后的明萱脚步越来越慢,他回头一看,明萱眼泪在不停地落,他不由道:“阮明萱,你怎么了?”
明萱默默流着泪,她声音有些哽咽:“祖冲之,我难受。”
她捧着那两只草蚂蚱,慢慢蹲下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殿下为什么要杀了陛下?陛下,也没有杀他呀。”
祖冲之只觉喉咙有些干涩,他恶声恶气道:“阮明萱,你还是那么蠢,这皇家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陛下他一直很可怜、很孤单,很想要一个朋友,他把我当朋友,我却那么恨他,连告别的最后一面,我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明萱眼泪一直流:“为什么皇家要这样杀来杀去?陛下杀了子鸾和楚滢,殿下杀了陛下,不都是亲人吗?为什么能下得了手?”
祖冲之看着她,忽然叹了声:“阮明萱,如果你想哭,就哭吧,这没人。”
明萱攥着染血的草蚂蚱,她将头埋在膝盖间,终于痛哭失声。
阿业,愿来生,你不再生在帝王家,愿来生,你能开心度过你的十七岁时光。
祖冲之背对着明萱,他只觉眼眶也有些湿润,这些日子,路远、萧嶷的相继离去,让这个一心沉迷于机关术的少年也觉得心中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去气来,为什么人世间,要有这么多的生离死别?
他都接受不了,何况和路远、萧嶷还有刘子业感情更加深厚的明萱呢。
他看到一个宫侍望着这边,探头探脑,他警觉道:“谁?”
“是我,华愿儿。”
散骑常侍华愿儿缩着头慢慢走了过来,明萱抬起头:“是你?华愿儿?”
“是的。”
“你……殿下没有对你怎么样么?”
“殿下?”华愿儿苦笑一声:“他是陛下了。”
“你……你也投诚他了?”
华愿儿摇摇头:“没有,先帝……不,他们现在叫他废帝……废帝对奴婢不薄,奴婢甘愿自请扶灵而去,终身守陵。”
明萱眼睛湿湿的:“没想到,还有你对他这么忠心。”
“奴婢没这么伟大。”华愿儿低头道:“实则是废帝对奴婢厚爱,早就树了不少敌人了,除了守陵,也没其他出路了,说不定一到丹阳,赐死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都谢谢你。”
明萱站起来,颤抖着将那两只染血的草蚂蚱递给华愿儿:“阿业他一辈子孤单,麻烦你将这两只草蚂蚱放在他灵柩里,让他黄泉路下,也有个伴……”
等华愿儿接过,明萱才捂着嘴,转过脸去,她喉咙里呜咽两声,不由哭出声来。
“废帝如果知道您为他哭了,一定很开心。”华愿儿轻声道:“废帝他一生,就爱过您一个女人。”
明萱身躯颤抖,眼泪不断落下,祖冲之叹了声:“华常侍,您知道琇公主在哪吗?”
“琇公主?不知道,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寿寂之带着侍卫,正在搜捕琇公主呢。”
“我们想去求陛下放过琇公主。”
“陛下?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敦厚善良的湘东王殿下了。”华愿儿摇摇头:“豫章王已经被赐死了,路皇后也被赐死了,还有才几个月大的小太子,他们都没放过,和废帝一母同胞的琇公主,他们又怎么会放过呢?如果你们找到了琇公主,就赶快带她出宫。”
祖冲之点点头:“好的,我们知道。”
背对着他的明萱转过身,对华愿儿道:“我一定会救楚琇的。”
华愿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奴婢代废帝,多谢明萱公主,从此以后,还请明萱公主多加珍重,务必……小心陛下。”
明萱红着眼眶,她目送着华愿儿伛偻着离去,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和这个爱财滑头、但是对刘子业忠心不二的小太监,也再会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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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冲之和明萱先去了楚琇居住的安仪宫,两人只见到杀气腾腾的侍卫在到处搜着,他们赶忙藏起来,祖冲之道:“这都搜成这个样子了,肯定不在这。”
“但是皇宫这么大,他们到底躲在哪呢?”
明萱忽想起什么:“啊,对了,有一个地方,那些侍卫一时半会想不到。”
明萱带着祖冲之,急匆匆来到殷淑仪以往居住的长乐宫,自从刘子鸾兄妹死后,这里再也没人住过,遍地都是蜘蛛网,就跟废弃的宫室一样,明萱推开门,小声喊着:“楚琇,琇公主……”
明萱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她和祖冲之来到殷淑仪的房间,只见遍地的灰尘处,只有床边干净如新,她心中大概知道了楚琇的藏身之地,于是趴在地上望向床底,果然看到瑟瑟发抖抱在一起的楚琇和碧菡。
楚琇本来被吓得半死,但乍一看明萱,她揉了揉眼睛,惊喜道:“萱姐姐,真的是你?”
“是我,不用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楚琇爬出来,扑到明萱怀中,大哭道:“萱姐姐,我害怕!他们杀了皇帝哥哥,还杀了皇后,还有小太子,还有子尚哥哥,他们还要杀我,萱姐姐,是湘东王皇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萱心中酸楚:“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先别说了,这里也不安全,他们迟早会搜到这里的,快跟我出宫吧。”
她拉着楚琇的手,祖冲之拉着碧菡,楚琇望着先帝刘骏送给殷淑仪的画像,她抽泣道:“萱姐姐,我躲在这里,看着殷淑仪画像的时候,就一直想,这是不是报应,皇帝哥哥杀了子鸾哥哥和楚滢,现在湘东王皇叔要杀我们,殷淑仪,她一定很恨我们……”
“不会的……”明萱安慰着她:“你一直对子鸾和楚滢都很好,殷淑仪为什么要恨你,一定是她和楚滢在天上保佑你,才让你在这里躲过了追杀。”
她抱着楚琇:“楚琇,你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好报的,你不要想太多。”
楚琇缩在她怀里,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萱姐姐,谢谢你。”
“我们快走吧。”明萱拉着她,出了长乐宫,没料到刚好碰到一队士兵执着刀剑,准备来搜查长乐宫,四人慌不择路地赶紧逃着,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了下来。
明萱气喘吁吁道:“还好没被发现。”
祖冲之扇着风,喘气道:“阮明萱,我这要是死了,都是你害的。”
楚琇怯生生地看着祖冲之:“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别理他。”明萱握着楚琇的手:“他一直嘴巴坏,以后你就习惯了,但是是他非要陪我来这救你的,所以他就嘴巴坏,心地还是很好的。”
祖冲之哼了一声,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明萱吓了一大跳,她一回头,只见太皇太后路惠男带着几个宫婢,正探究似地看着他们。
明萱吓得站起来,她挡在楚琇前面:“你……你想干什么?”
“楚琇?”路惠男张大嘴巴:“天哪,你怎么会在这?”
“这?”楚琇张望四周,原来他们竟然一路跑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
“阿弥陀佛,楚琇,还好你没事。”路惠男红了眼眶:“琇儿,你过来。”
楚琇迟疑了一下,还是对明萱微微颔首示意她没事,然后走到路惠男身边,路惠男抱着她就开始流泪:“一定是你父皇在天之灵保佑你,才让你没事。”
她看着明萱等人:“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我要带楚琇出宫。”明萱急急道:“宫里到处都在找她。”
路惠男点点头:“本宫知道每天傍晚时都会有馊水车出宫,本宫会让楚琇和碧菡藏身在那里,你们在宫外接应她。”
她眼眶湿润:“琇儿,皇祖母也无法保护你,你在宫外,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楚琇在她怀中也流着泪:“皇祖母,您在宫中,也要好好的。”
“不要担心皇祖母。”路惠男抽泣着:“皇祖母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你父皇的江山,皇祖母一定会替他拿回来。”
她放开楚琇,将楚琇牵到明萱手中,她迟疑了一会,道:“阮姑娘,你母亲的事,本宫很抱歉,多谢你不计前嫌,愿意搭救楚琇。”
明萱咬着唇道:“那件事,本来就和楚琇没关系……”
“难得你能这么想……”路惠男长叹一声:“那楚琇就拜托你了。”
她回头对身后奴婢道:“一定要把琇公主安全送出宫。”
“是。”
楚琇拉着她衣袖,恳求道:“皇祖母,那您能再救救阿姊吗?”
路惠男苦笑,这个美艳历经浮沉的女人,如今青丝上有不少白发,她搂着楚琇,喃喃道:“琇儿,你阿姊,谁都救不了她……皇祖母就算有心,也无力啊,你出宫后,再也不要沾上这些皇家的争权夺利,皇祖母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楚琇依偎在太皇太后怀中,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一言不发,只是眼泪不停从秀美双眸中流下,泪沾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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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萱和祖冲之看着太皇太后的奴婢将楚琇和碧菡藏进馊水车,两人于是就出宫准备去接应楚琇,明萱不由道:“太皇太后为什么愿意冒险搭救楚琇呢?”
“因为湘东王殿下不是她的儿子。”祖冲之道:“但是琇公主却是她的孙女,谁亲谁疏,一眼就分明了。”
明萱点点头,祖冲之回头望着那巍峨宫阙:“这皇宫中的纷争,恐怕还没有结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