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何谓真心

出乎所有人预料, 刘子业将路贵人从冷宫中接了出来,并封她做了贵妃,一切待遇比照皇后, 对于路贵人突然从冷宫弃妃摇身一变成了贵妃, 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但随着路贵人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疑惑的声音渐渐小了, 原来路贵人怀了龙种,这可是少年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所以路贵人复宠, 也是可以想象到的。

有些在路贵人在冷宫时怠慢了她的宫人,不由大为惶恐, 因为路贵人的性子一直有仇必报, 自己这下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成为了路贵妃的路贵人,一改往日的骄横跋扈, 足不出户,甚至有传言说,路贵人疯了,她变得痴痴呆呆,整天只重复着一句话, 说陛下您不能这样对臣妾。

万事总是变幻莫测的, 比如陛下爱慕的婆罗公主被陛下逐出了皇宫, 陛下厌弃的路贵人成了贵妃, 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人世间的际遇, 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自从明萱出了皇宫,卫芷素也深入简出,兰台阁内,她对前来的内侍说:“你去告诉王爷,路浣英成为贵妃,只是陛下一时的荒唐之举,并非陛下和太皇太后和好的信号。”

那内侍应了声,就躬身道:“王爷让奴婢带一句话给卫婕妤,王爷说,卫婕妤的娘亲甚是想念婕妤,等大事一成,就能母女团聚。”

卫芷素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希望王爷能好好照顾我阿娘,多谢了。”

等那内侍走后,卫芷素坐在七弦琴前,开始抚琴,她白衣黑发,未施粉黛,仅用一根白色发带束着头发,清丽脱俗,慕珩进来时,就看到素衣清颜的倾城美人端坐着抚琴,他道:“你这琴音杂乱无章,其中颇多愁绪,莫非是江夏王的人来过了?”

卫芷素停止抚琴,笑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乐令出身的慕侍郎。”

太乐令的经历对慕珩而言不是什么好事,虚与委蛇,卑躬屈膝,加上那个侮辱性的乐府慕郎的称号,都不是什么好回忆,慕珩闻言哼了声,卫芷素却一笑:“我是说笑的呢,哥哥不会怪我的吧。”

她突然叫慕珩哥哥,慕珩不习惯地眉头微皱了下,卫芷素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改口道:“让我猜猜,慕侍郎此番来,可是为江夏王的事情而来?”

“江夏王觊觎帝位,是迟早要除的。”

“那慕侍郎想让芷素做什么呢?”

“我和长公主殿下预备这个月就动手除去江夏王,你只需要传递假消息,稳住江夏王便是。”

“江夏王志大才疏,瞻前顾后,若他趁此时回江夏,聚集精兵强将,趁机谋反,也还能拼上一拼,但他却要留在京城,岂不是任人宰割?他这样犹犹豫豫难成大事的人,根本不配做慕侍郎的对手。”

慕珩看她半响,笑道:“若你是我的对手,我还的确需要头疼一阵子。”

卫芷素抿嘴笑道:“慕侍郎过奖了。”

“你也不必谦虚,你之前干的好事,让我头疼至今呢。”

卫芷素略微一想,道:“是说我放火的事吗?若慕侍郎你不救阮明萱,岂不是不会被长公主殿下怀疑?”

慕珩冷笑了声,并没有回答,卫芷素又笑吟吟道:“反正慕侍郎已经壮士断腕,将阮明萱赶出皇宫了,长公主殿下也放了心,事情也还是按照计划进行,芷素虽然不对,但还好没有造成大错,慕侍郎若还是心里不痛快,芷素就先向慕侍郎赔罪了。”

卫芷素倾了倾身子,慕珩却已经不想再和她讲明萱的事情:“我这次找你,还有一件事。”

“何事?”

“我已经查出你母亲的下落。”

卫芷素收敛起笑容,眸中虽有些期盼神色,但嘴上只淡淡道:“哦?”

“你母亲已经亡故了,这你应该知道了。”

卫芷素点点头:“江夏王以为我不知道,但从他不让我见我阿娘开始,我就猜出来了,后来我买通下人,得知我母亲因为疏于照料亡故了,却不知我母亲的骸骨他放在何处?”

慕珩道:“你母亲既已亡故,以你的聪明程度,应该是可以逃出来的,你却只为了你母亲的骸骨,仍然愿意受他控制,这不像你。”

“人总是要有个念想的,我当时找不到父亲,无亲无故,除了拿回母亲骸骨,还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卫芷素慢慢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是总觉得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再没个念想,就算我和慕侍郎你一样,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觉得活着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慕珩盯着卫芷素半响:“你不用找你母亲骸骨了。”

“为什么?”

“你母亲死后,江夏王就让人将她扔到了乱葬岗,连埋都没有埋,那里野兽很多,恐怕你母亲……尸骨无存。”

卫芷素听了,没有吭声,半响才淡淡“哦”了声。

“其实,或许,你也早已经猜到了。”

卫芷素半响没有说话,而是将芊芊素手覆上琴弦,随手拨了两声,琴声铮铮,她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人总是要有个念想的。”

“节哀顺变。”慕珩道:“我告诉你这个,只是想说,你以后不必再受江夏王掣肘了,等江夏王伏诛,我会将你送出皇宫,从此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卫芷素凝视着琴弦:“多谢。”

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哀伤,没有痛苦,没有惊讶,只是平静,慕珩想从她脸上读出些什么,但什么也看不出来,正如他所说,她若为谁的敌人,一定是那人最可怕的敌人。

慕珩道:“那我先走了。”

卫芷素点点头:“人多眼杂,恕芷素不送了。”

慕珩走后,卫芷素拨了拨琴弦,刚刚慕珩在时,因为他音律天下无双,她抚琴,会让他听出心中所想,但他走了,卫芷素开始弹奏七弦琴,但连她自己能听出,自己琴声乱到没有章法,好好一首曲子,都没弹奏对几个音。

卫芷素拿起七弦琴,狠狠向地上砸去,雕饰精美的七弦琴顿时碎成两截,动静大得连小葵都听到了,小葵吓得跑了进来:“婕妤娘娘,这是怎么了?”

卫芷素瞪着她,恶狠狠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小葵愣了,平日卫芷素都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第一次看到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小葵嗫嚅道:“娘娘……”

“出去!”

卫芷素的眼神如冬日潭水般冷冽,声音也冷冷的,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娘娘,小葵吓得都忘了行礼,而是赶忙掩了门,跑了出去,卫芷素看着碎成两截的七弦琴出神,等到她的眼泪砸到地上的七弦琴上,她才回过神来,她擦拭着眼泪,但眼泪却越来越多,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她不再擦拭,而是冷冷对自己道:“你哭什么,你哭给谁看?有谁会可怜你?”

她阿爹不会可怜她,因为她对于她阿爹来说,只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存在,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慕珩也不会可怜她,上次她趴在他肩膀上哭时,他就厌弃地差点推开她,他只会讨厌她,憎恶她。哦,对了,阮明萱会可怜她,因为她是她的朋友,但阮明萱她有太多的朋友,有所有人的宠爱,也是,她配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她卫芷素,不配。

她只有一个阿娘,虽然阿娘疯疯癫癫,但却是唯一一个会在她被别人欺负时,将她护在身后的人。

但是阿娘,却已经不在了。

此时此刻,她最希望能让她伏在肩头哭泣的那个人,偏偏视她如蛇蝎,她喃喃道:“在你眼里,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吗?我就应该知道我阿娘尸骨无存吗?我落到这步田地,就是活该吗?阮明萱掉一滴眼泪,你都心疼得要死,但是无论我遭遇什么事,你却连一个拥抱都吝啬给我?凭什么?就因为我比她恶毒吗?”

眼泪掉到地上,她仰起头,将眼泪逼回自己的眼眶:“别哭了,在他眼里,你是一个连眼泪都会算计的人。”

眼中一片模糊,她透过那片模糊,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容颜绝艳的男人。

初见,她水深火热,他没想救她,却为了阮明萱,与裴茂斗琴,她纵火烧了郑五饭馆,他却觉得她心思城府太深。

再见,她杀了监视她的秋夕,他从暗处走来,一笑,如罂粟绽放。

她跟着他去广陵,看着他明明喜欢阮明萱,却一次次说着最刻薄的话,将阮明萱推入萧嶷的怀中。

她放火困住阮明萱,终于测试出他对阮明萱的心意,却也让他对自己动了杀意,就因为她差点伤了阮明萱,他就偏偏要先在阮明萱面前揭露自己的真实面目,再动手杀自己。

若不是恰好卫青云掳走了阮明萱,只怕自己已成了他手下亡魂。

再然后,她就成了他的妹妹,也终于知道了,她苦苦追寻的父亲,根本没把她们母女放在心上,甚至她的母亲,都是他母亲的一个替代品。

他讨厌她,连她趴在他肩头哭泣,他都厌弃地差点推开她。

在他慕珩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一个心肠狠毒、没有半点真心的女人。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啊。

泪眼模糊中,她看着那个郎艳独绝的身影,凉凉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