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兰泽萱草

永光元年十月, 因新安王南徐州刺史刘子鸾被赐死,帝以王玄谟为南徐州刺史。

王玄谟是先帝一朝重臣,受命辅政, 但因性情刚直, 不受其他人所喜, 被排挤出朝, 他不是江夏王一方的人, 也并不是刘子业的亲信。

此后,刘子业的亲弟弟刘子尚出任扬州与南徐州两州都督,领尚书令一职。

尚书右仆射兼丹阳尹颜师伯迁为左仆射, 加散骑常侍,并免去丹阳尹的职务, 另封吏部尚书王景文为右仆射, 颜师伯的权力被削弱。

朝中斗争已经愈加激烈, 建康城的另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明萱自从出了皇宫,虽然低落了一阵子, 但是有萧嶷在她身边一直陪她,,明萱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之后祖冲之也来了建康,虽说祖冲之经常和明萱斗嘴,祖冲之牙尖嘴利的, 常常把明萱气得半死, 但两人一起研究木牛流马, 明萱面对最爱的机关术, 不由慢慢淡忘了在皇宫中的不快, 也慢慢恢复成那个明朗活泼的少女。

而湘东王刘彧筹备已久的新亭楼也要开业了。

新亭楼的掌厨叫虞悰,字景豫, 此人出身会稽郡门阀士族,但最大的志向却是做一名厨师,他是萧赜的至交好友,据说他本是在一处小酒馆掌厨,萧赜偶然间吃到他的菜,大为惊艳,把他找过来,想问他要一下食谱,未料虞悰誓死不给,萧赜又是个火爆性子,两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结果一拍两散。

但萧赜天生豪爽,虽和虞悰不欢而散,但却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经常去吃虞悰做的菜,虞悰虽然讨厌萧赜,但对做菜却抱着虔诚之心,不会因为和萧赜有过节就故意做得难吃。于是萧赜外地朋友一来,他都带他们去虞悰的酒馆尝尝鲜。

一开始虞悰就没有给过萧赜好脸,他不睬萧赜,萧赜也懒得睬他,到后来虞悰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并开始把他引为知音,两人不打不相识,就成了至交好友。

新亭楼开业那天,明萱她们都去捧场了,湘东王也做了不少菜,作为免费菜每桌附赠一个,只是食客们都宁愿吃虞悰做的高价菜,也不愿尝湘东王的菜。

湘东王愁眉苦脸,难道他的厨艺,真是无人欣赏吗?

明萱安慰道:“殿下,你看你那道蜜汁鱁鮧、清酒奥肉和蜂蜜截饼,喜欢吃的人还是挺多的啊。”

“但是他们好像更喜欢吃景豫做的菜啊。”

“那是因为虞大哥的菜卖相比较好……”明萱看了看不起眼的蜜汁鱁鮧,盘子上摆着几块肥肉的清酒奥肉,以及平平无奇就像普通脆饼的蜂蜜截饼:“呃,殿下你的菜,卖相都不太好。”

湘东王苦恼道:“可是这些菜就长这样啊,怎么能让卖相好看点呢?”

“这个,就像虞大哥一样,切成好看点的造型?”

“但是景豫的刀功也是一流的,本王没有他那样的刀功啊。”

“呃,这个……”明萱也实在爱莫能助了。

湘东王看着楼下那些食客吃着虞悰的菜那满意和惊艳的表情,他期盼道:“假如景豫愿意给我他的食谱……”

萧赜大笑道:“殿下,这是不可能的,景豫那个小气鬼,食谱连我都不给。”

湘东王也找过虞悰要食谱,好话说尽,但是虞悰只是道:“殿下,我的食谱,都是要全身心地投入才能做出最好的效果,殿下的心太大,装着整个宋国天下,做菜对于您来说,只是您人生中一个爱好而已,但做菜对于我来说,却是我人生的全部,因此,我就算给了您食谱,您也做不出那样的效果的。”

湘东王悻悻然,明萱见他有些沮丧,于是道:“殿下,今日新亭楼开业,我们要送您一件礼物。”

“哦?什么礼物?”

“殿下跟我们去门口看看。”

明萱和萧赜等人带着湘东王来到门口,刚好萧嶷和祖冲之也将披着红绸的两个物品运了过来,湘东王看着红绸,好奇道:“这是什么啊?”

明萱掀下红绸,只见那是两个穿着红衣的美貌女子,湘东王一惊:“啊?这是做什么?”

“殿下,您再仔细看看。”

湘东王定睛一看,原来那两个美貌女子是木头人,湘东王这才恍然,哈哈一笑:“明萱,这又是你做的吗?”

明萱道:“是我和祖冲之两个人做的。”

祖冲之也哼了声:“她一个人哪做得出来?”

明萱知道祖冲之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惯了,也懒得理他,她对湘东王道:“殿下,这两个木头人,可不仅仅是摆着好看呢。”

她和萧嶷将两个木头人放在新亭楼门口,一边放一个,按下木头人后面机关,木头人开始微微重复鞠着躬,湘东王大为惊奇:“明萱,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呀?”

“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我和祖冲之试验了很多次才做出来。”

湘东王感谢道:“那多谢你们了,让你们花了很多时间吧。”

明萱抓抓头:“其实还好啦,毕竟我以前一直研究木牛流马,祖冲之也有做木头人的经验,所以也没花太多时间啦。”

湘东王哈哈道:“你的木牛流马什么时候能做出来啊?本王还等着看这个诸葛武侯之后就失传的机关术呢。”

明萱不好意思道:“一直做不出来,不过,我相信我有一天,一定能做出木牛流马的。”

祖冲之又哼了声:“放心吧,我一定比你先做出来。”

明萱切了声,表示不屑理他。

湘东王劝道:“两位都这么喜欢机关术,不如一起研究木牛流马吧。”

祖冲之赶忙道:“可别,她研究了七八年都没研究出什么,简直是侮辱了我最心爱的机关术,我才不要和她一起制作木牛流马。”

明萱道:“说得好像你明日就能做出来一样。”

看两人又快要吵起来了,萧嶷赶忙轻咳一声:“明萱,文远,我们先进去吧。”

祖冲之谁的面子都不卖,但就是买萧嶷的面子,他最服萧嶷,于是道:“懒得和你吵了。”说罢高昂着头进去。

明萱气得头晕:“我还不想和你吵呢。”

萧嶷握了握明萱的手,低声道:“文远比你小,你让让他。”

明萱悻悻:“路远也比我小,就没他这么讨厌。”

萧嶷道:“不一样,路远和你又没什么好争的,文远是太痴迷机关术了,你们啊,是同行相轻。”

明萱撇了撇嘴:“要我说,是因为路远从小在你身边长大,被你教得好。”

萧嶷轻笑:“对我评价这么高?”

“那是当然了。”萧嶷在身边安慰她,明萱心情大好,她笑嘻嘻摇着萧嶷的胳膊:“俨哥哥,你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

萧嶷被她夸得白玉一般的脸上微微发红,明萱的眼睛亮晶晶,仿佛装着满天繁星,萧嶷微微一笑,偷偷握紧她的手。

裴惠昭在一旁看两人甜蜜的样子,她不由妒忌对萧赜道:“你看看阿俨,总那么温柔,你也学学人家。”

萧赜嗤笑:“那你也学学明萱啊,好歹要有点小女儿的娇憨之态呀,你总是那么凶,我怎么温柔得起来?”

裴惠昭哼了声,也学明萱拉着萧赜的胳膊,拉长声调娇滴滴喊了声:“远哥哥~~”

“亲娘啊!”萧赜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现在就算是景豫做的菜,本公子也吃不下了!”

“你!”裴惠昭放开手,恨恨地用尽全力踩了下萧赜的脚:“狗嘴吐不出象牙!”

“谋杀亲夫啊!”萧赜抱着脚哀嚎着。

明萱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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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新亭楼开业,由于有明萱做的木头机关美人,加上虞悰的菜,生意大好,湘东王也心情很好,特地在内厢设宴宴请明萱等人,由于在场的萧家人比较多,所以侧妃萧映舞也特地出席了,连厨子虞悰都被湘东王拉来坐在席上。

席上大半的菜都是虞悰做的,其余的都是湘东王所做,众人卖湘东王面子,都纷纷尝试湘东王做的菜,只是这味道,和虞悰做的简直是天与地的差别,只有侧妃萧映舞敢说出来:“殿下,您这些菜,在景豫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

湘东王尴尬道:“景豫是厨神级别的,本王岂能和他比?”

“但就算是普通厨子,殿下您也比不上啊。”

湘东王咳嗽道:“你这张嘴用得着这么损本王吗?”

萧映舞笑盈盈道:“我是替在场所有人说出心声呢。”

湘东王摇头道:“就应该把你大哥也请来。”

“可别,大哥一来,我就不敢说话了。”

湘东王道:“就知道你害怕绍伯,以后本王要常请绍伯来王府住住。”

萧映舞吐了吐舌头,她虽是萧赜萧嶷的姑姑,但出嫁后一直被湘东王娇宠,在家时的快言快语的性子也没变,萧赜他们和她相处也不像和其他长辈那样拘束,因此虽然她在宴席上,但宴席气氛仍然轻松惬意,加上裴惠昭和明萱两人又十分活泼,宴席上欢声笑语不断,众人一边吃着,一边行酒令,以湘东王为令官,每轮有一个令题,以令题做两句诗,十声之内,做不出就要喝酒。

在场众人都是自幼熟读诗书的,就连莽撞的裴惠昭也是被几位先生教导着长大的,只有明萱,虽然一直在音圣阮弘身边长大,但她从小就对诗文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因此几轮下来,她喝得是最多的了。

这轮湘东王行酒令,是以青草为题,诗句中要带青草,轮到裴惠昭时,她想了想,吟道:“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好!”众人鼓掌。

接着到了萧赜,萧赜抓了抓头:“一时想不起来,我喝。”他认命地喝下一大杯酒。

到明萱时,明萱已经微醺,她道:“我也想不起来了,我还是喝酒吧。”

她准备喝下酒,萧嶷道:“我看你快醉了,还是别喝了吧。”

湘东王见明萱喝不少了,于是道:“明萱,这样吧,我这个令官发句话,让宣俨以青草作一首诗,不是两句诗,诗中还要有你的名字,十声之内,如果他能做得出来,那这杯酒,你就免了,否则,他替你喝。”

明萱笑嘻嘻道:“那你们肯定输了。”

“那可未必。”湘东王用筷子敲击着酒杯:“十声啊,一、二……”

数到第五声时,萧嶷道:“我想了一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萱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么快?”湘东王细细品着:“兰泽多萱草,里面有明萱的名字,也有令题,只是,这诗好像未完啊。”

“一时仓促,只能想起这四句了。”

湘东王抚掌笑道:“就算是四句,但五声内就能做出我要求的诗,宣俨,你果然是才思敏捷,有你这样的人才,是我大宋之福啊!”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俨哥哥不会输的。”明萱醉得双颊微红:“因为俨哥哥是世上最聪明最聪明的人。”

湘东王笑道:“明萱,有宣俨这样的心上人,也是你的福气啊。”

“他有我这样的心上人,也是他的福气啊!”明萱不服气道。

“好好好,你们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那是自然。”明萱斜倚在萧嶷肩上,笑嘻嘻道。

散席后,因为明萱暂时住在驿馆,所以萧嶷送她回去,此时已经天黑,天上挂着弯弯月牙和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地煞是好看,明萱有些醉得站不稳,她道:“俨哥哥,我喝醉了,你背我。”

“好。”萧嶷将明萱背起,向驿馆走去。

明萱道:“俨哥哥,你刚才好厉害啊,五声就做出来一首诗了。”

“其实我没那么厉害,那首诗是以前做好的。”

“真的吗?你以前就用我名字做过诗?”

“真的,在广陵。”

“那你刚刚在骗人呀?”

“我如果不骗人,你就要在那里醉倒了。”

明萱吐吐舌头:“谁让我就是不会作诗呢?”

“那你说我不会输,但这首诗不是我刚刚做的,你有没有一点失望?”

明萱摇头:“才没有呢,我相信,你如果不是恰好想起了这首诗,那十声内,你肯定会做出另外一首的,因为我的俨哥哥,是世上最厉害、最厉害的人。”

萧嶷温柔一笑:“傻瓜。”

“我这样的傻瓜,刚好和你这么聪明的人做一对啊。”明萱笑嘻嘻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萱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俨哥哥,你那个时候就那么思念我吗?”

萧嶷无奈道:“明萱,婆罗国的女子,都像你一样直接吗?”

明萱锤着他的肩:“俨哥哥,你笑我?那我以后不说了。”

“不,我错了,你还是说吧。”萧嶷笑道:“我喜欢听。”

“难怪都说男子全是口是心非的。”明萱得意道,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俨哥哥,刚刚殿下说这首诗没做完,是这样吗?”

萧嶷微微迟疑了下:“嗯,这首诗还有下半首。”

“是吗?俨哥哥,把下半首也告诉我。”

萧嶷犹豫道:“呃……”

“俨哥哥,告诉我嘛……”明萱撒娇道。

“好吧,这首诗全文是这样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萱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明萱默然:“俨哥哥,你干吗写这么悲伤的诗啊?”

“那是在广陵,我决定一个人回清涧谷时写下的诗,刚才情急之下,就想了起来。”

当日萧嶷和明萱彼此喜欢,但是萧嶷顾虑自己的病情,所以决定装作不知道明萱的情意,独自一人返回清涧谷等候天命到来,他当时想着要远离故乡的亲人和明萱,所以才写下后半段“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样哀戚的句子。

明萱道:“俨哥哥,这首诗太悲伤了,我们把这首诗忘了吧,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你要给我写很多很多开心的诗,好吗?”

“好。”

“俨哥哥,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对吗?”

“对。”

明萱伏在萧嶷背上,她微笑着呢喃着:“一直在一起。”

她嘟囔了几句,就沉沉睡了过去,背着她的萧嶷也微微一笑:“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