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帷一边叹息着好白菜被猪拱了,一边带着一颗围观失足妇女的八卦之心,来到薛慕小院旁。
到得院旁,苏帷突然犯了难。
一路上只顾着乘兴而来,竟忘了给自己寻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毕竟经年未通音讯,况且自己和薛慕不过数面之缘,和毕常呢,分得又不大好看,就这么贸贸然上门,显然有失礼数。若是被人客客气气请了出来,碰一鼻子灰,那滋味儿怕是酸爽之至。
要不就装作前嫌已释,此行是专程来一笑泯恩仇的?
苏帷撇了撇嘴,太酸!
反正来都来了,要不就直接扒人墙头上瞧上一眼?正思量间,薛慕开门往外走,一抬眼就跟苏帷打了个照面。对着那清清亮亮的眼,苏帷就觉得自己看人笑话的心思败露了出来,心里生出了片刻窘迫之意,于是稍稍致意后便匆匆离去。
薛慕这边白日里见了苏帷,夜里就有些别扭。
毕常对苏帷确是情深刻骨,苏帷似是也对他旧情难忘。这两人演着这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戏码,倒像是自己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闹得人不能团聚了。
薛慕想来想去觉得腻心得很,夜里毕常穿着里衣,半躺在榻上让他早些歇息时,他就别扭得慌,这别扭真是从脚底板直窜上了头发丝儿,闹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毕常握了下他的手,他就浑身汗毛直竖。
毕常见他浑身不自在,想是白日里看到他对着笔筒追思惹的,于是暗暗下了决心,往后还得把那物事锁进柜子里,心里如何思量不提,只是不能提溜着在他眼前晃荡,免得惹他不痛快。
打定了主意,便想着如何温言体贴一番,先将今日这疙瘩抹了过去。
哪知此次薛慕别扭得格外持久,毕常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两大杯凉茶,薛慕仍然无动于衷,只默默拾掇着衣物要到厢房去睡。
毕常心道,薛慕别扭至此,莫不是翻了醋坛子?想想又觉可笑,两人在一起几年,要醋早醋了,还能拖到现在?
若是薛慕知晓他当下的想法,必定是要夸他甚有自知之明的。
薛慕确实也不是吃醋了。
他就是觉得膈应,虽然两人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他也没少膈应,但今天膈应得尤为不同。
毕常在那边口唇翻飞,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对他多重要,他多喜欢自己,他一片真心多么日月可鉴,往日薛慕就当听个乐呵,毕常半真半假地说着,他就半真半假地应和着。
可今天听着听着,薛慕眼神就失了焦,眼前烛光中毕常的脸,就变成了苏帷阳光下月白的长袍。
白日里见到苏帷时,他墨色长发半束,身形颀长挺拔,宽袍大袖,临走前扬起的衣摆都似乎带着点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
五陵年少,芝兰玉树。
毕常栽得也不算冤。
栽得不算冤的毕常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快回魂呐!”
薛慕回过身来,眨了眨眼睛,“你早些歇息吧。”边说便抱着衣物被褥往门外走去。
毕常见薛慕走得坚决,此刻又是夜深人静时分,便不欲再纠缠,只想着明日里格外做小伏低些,把人哄得心气顺畅了,往后接着好生过日子。
披衣起身,透过窗影见薛慕铺床理被,而后屋内灯熄火灭,一片黑暗。于是便也回身扇熄了烛火,入了梦乡。
毕常本以为薛慕只是一时心气不顺,自己只要如往常一般厚着脸皮处处陪着小心,过得三五日,自然云开月明。
哪知薛慕这次不知是吃了什么称砣,总之是铁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
至少是划清一定程度上的界限。
无论毕常如何软磨硬泡,薛慕就是死不松口,毕常至此再没能近得了薛慕的身。毕常和他谈夫夫同房天经地义,他就和毕常讨论分手的可行性,总之最后两人各退了一步,一人一间房,仍旧搭伙过日子,仍旧相敬如宾。
坚持了良久总算获得了独自入眠的权利,薛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兴之所至的一次到访,闹得毕常这边一地鸡毛这件事,苏帷自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也必定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的。
那天偶遇薛慕之后,苏帷便收了看人笑话的心思。薛慕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入了毕常那火坑,着实可惜,可惜。
苏帷似模似样地寻思着,相逢即是有缘,有缘之人落入魔爪脱身不得,自己帮衬一二,原是应分。
思及此处,苏帷颇为愉悦。
其实苏帷一开始对薛慕的印象说不上好。
他初见薛慕,是在和毕常游历之时。当日他和毕常正在官道上晃悠,见前头不远处一队车马,装着货物的车上竖着一杆旗,上面一个大大的“镖”字。
走得更近些,见队尾一人身骑骏马,黑衣黑发,背脊劲瘦。似是察觉身后有马蹄声息,便转身察看。
那人一转身,苏帷竟愣了片刻。
好相貌,真正的好相貌。
苏帷自诩也是见多识广的,好皮相见过不少,但好到这种程度的,却也是少见。
正待细细观察那人眉眼时,身旁毕常惊喜道,“薛慕!你是薛慕!”
薛慕掉转马头回身,认出是毕常苏帷,于是下马寒暄。后来三人在旅店厢房推杯换盏,薛慕对毕常随意亲热些,对苏帷却客气生疏。薛慕和毕常算是旧友,和苏帷却连新知都不是,只能算是头回打交道,对苏帷客气些,原属正常。只是苏帷不知怎么的,见他和毕常聊得热络,自己和他搭话,他却爱答不理的,就觉得心头有些阴云密布,于是后来便也地不接他的话,只不时调笑下毕常。
第二次见薛慕,是在他家小院子,送笔筒那回。那时苏帷厌烦毕常,连带着对薛慕也有几分不待见,是以正眼也没看他。
现下想来,薛慕看起来亦不是个自来熟的人,甚至有些寡言少语,初见自己显得生疏些,实属正常。于是自己那第一回的恼恨算是相当莫名的,第二回呢,也不过是迁怒。苏帷想来亦觉自己那不待见幼稚得可笑。
于是怀着一种颇为复杂微妙的心情,苏帷再度造访了薛家小院。
见苏帷再次来访,薛慕先是一怔,而后顿时了然。
想是苏帷情难自禁,特地前来和毕常会面,意在前缘再续。
想到此处,薛慕突然一阵开心。若是他二人误会得解,心迹互表,旧情复炽,破镜重圆,自己不就能够解脱了么。
可惜毕常不在,教课去了。
薛慕笑吟吟地将苏帷请了进来,给他泡了壶新茶,又端上些糕饼点心。
苏帷见薛慕一脸热诚殷勤,觉得颇为受用,悠悠然摇着折扇,和他闲话家常。
“毕常哪里去了?”
薛慕心道,有戏!
忙指点道,“东边私塾去了,出门右转,过小石子巷往东城门方向。“顿了顿又道,”要不我带你去?”
苏帷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喝了口茶,环顾了下屋内摆设,状似漫不经心道,“你们感情挺好?”
傲娇!简直傲娇!多大人了,还玩儿装不在意这套!
薛慕自认为看透了苏帷轻描淡写下的波澜,连忙撇清,“不好!一点也不好?”
苏帷疑惑地看着他。
薛慕心知撇清得太过,反而显得浮夸,难以令人信服,须得旁敲侧击,徐徐图之。于是改口道:“也不算是不好,但也确实算不上好?”
苏帷:“阁下何出此言?”
薛慕咬了口桃花丝饼,状似不经意地拿眼角斜睨着苏帷,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缓缓道:“……毕常他……他心里有人……”
苏帷一愣。
片刻后拍的一声合上折扇,手肘撑着桌子,倾身往薛慕靠了靠,奇道:“你知道?”
薛慕也往他靠了靠,笃定道:“我知道!”
苏帷:“你知道是谁?”
薛慕:“当然!”
苏帷:“他告诉你的?”
薛慕摇摇头,“他那人矫情!藏心里边,不说,”而后又咬了口桃花丝饼,“但我猜出来了!”
苏帷看了眼他手里只剩半块的桃花丝饼,也拿两指从小碟子里边夹了块,不动声色道:“那你为何和他在一起?”
薛慕声音低沉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苏帷:“……哦?”
薛慕又咬了口桃花丝饼,无奈道:“当初一时糊涂,没想明白就应了。后来想分吧,奈何已有了羁绊,也不是说分就分得了的。”这次的无奈是真的无奈。
苏帷倒也能理解他的无可奈何,毕常缠人的功夫一流,跟块牛皮糖似的,沾上了就甩不掉。况且毕常也不只是一味地死缠烂打,这其中又掺杂了种种的做小伏低、嘘寒问暖、呵护备至,三分真情七分假意,让人也不好把事情做绝,可是做得不彻底吧,又总能让他逮到空子,于是只能陪他耗着。
苏帷看薛慕又从盘子里拿了块桃花丝饼,便也咬了口手上那块,甜丝丝的,带着桃花香气,意外地觉得不错,温言对薛慕道:“难不难的也没个定数,真想分的话,总得有那么一遭。不决绝些,莫不是真要陪他一辈子?”
苏帷此言,令薛慕想起了往日没分成的挫败,于是也不言语,只是闷闷地咬着桃花丝饼。
苏帷突然问道:“你和他还同房共寝?”
薛慕一愣,顿觉他此问唐突。
毕竟不算熟稔,贸然问人床帏之事,不是君子所为。正想委婉岔开话题,突然想到,苏帷这问,问的不是他薛慕,而是意在毕常,想是心中醋意翻腾,故而有此一问。与其顾左右而言他,不如据实相告,免得他二人多生嫌隙。
于是老老实实答道,“前几日就分房而睡了。”
苏帷回身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地重复:“前几日?”
薛慕连忙澄清,“我做的是走镖的活计,一年中大半年都在外行走。那剩下的小半年吧,也多是纯粹的盖大被纯聊天,那事……那事一年中也没得一两回。”
见苏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薛慕松了口气,而后顺嘴戏谑道,“苏兄花名在外,这碾碎的芳心没有上百,怕是也有几十了,怎地如此看不开呢?”
苏帷被噎得一愣,这坊间传言他如何如何浪荡,他向来都当是耳旁风罢了,从未起过解释的心思,此刻却突然有些想替自己辩解了,“污蔑,纯粹是污蔑。”
这下换薛慕意味深长了,“哦……”
苏帷看他一眼,澄清道:“在下虽说不上彻底的洁身自好,但也是爱惜羽毛,出入秦楼楚馆,多是逢场作戏,场面上的应酬,不知为何就被人传得神乎了。其实,其实跟你一样,一年到头,那真正留宿的,也不过一回两回罢了。”
薛慕一脸恍然大悟,随后便笑笑地应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流言不可信,实在是不可信,委屈苏兄了,委屈苏兄了。
一边应和一边想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来他这番解释,是想借由自己转达给毕常了。
有戏!十分有戏!看来自己脱离苦海之日不远了。
想到此处,薛慕笑得更加热情。
苏帷见薛慕殷勤,心中颇为愉悦,于是也笑得开怀。
这两人各怀心思,相视而笑,一派和睦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