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一片叠着一片,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从上到下,以渐进的颜色晕染成了一片灰白。
曼曼站在园子中间的小路上,仰头望着天。柔软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很快就化成了一小滴水,有些凉,有些痒。
陈云正则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神情十分放松,手脚却很僵硬,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戒备盯视着曼曼。他得确保万一曼曼失足滑了脚,他能第一时刻扶住她。
曼曼有些圆润的脸上带了点怅怅的笑容。
陈云正看了看就滑了下去。他每次看到曼曼情不自禁的露出这种笑容就觉得心揪得慌。
曼曼说她害怕,其实陈云正又何尝不怕。
他也怕失去现在的幸福。
真的就像是梦一样轻盈和柔软,像梦一样不真实。谁都知道幸福是不可能永远的,否则那也不叫幸福了,也因此陈云正其实比曼曼还要恐慌会失去她失去幸福。
但他再怕,也不会把这份焦虑宣之于口。曼曼已经压力够大的了,他给她释压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再把自己的压力附加到她身上?
他很怕,但他会努力的争取抓握住幸福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他不相信幸福是谁给的,但他得提防着幸福会随时被人破坏,比如父亲、母亲,两位兄长。
所以他回来第一时间就送走了冬允。
白术私下里告的状,他听都不屑听。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她们那些宵小手段。陈云正只觉得可笑,为什么她们眼里都只盯着他一个男人呢?
这世界那么大,比他有钱的,比他好看的,比他有权有势,比他温柔多情的男人多的是,为什么这些女人一看见他就眼睛冒光,跟饿狼看见肥肉一样?
大概人都是这样,越是往上贴越是嫌恶。陈云正现在是一看见有女人往身上贴他就起鸡皮疙瘩。
他当然明白,像冬允,包括以前的秋棠秋云,看中的不只是他的人,而是他能给她们带来的身份、地位上的变化,以及未来生活的保障。
但陈云正不愿意。
他愿意养活自己的妻子、儿女,但他没想过用养的女人的数量来彰显自己。他不需要谁来承认他的富有、能力、自尊,他只需要一个女人就足够了。
很抱歉,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女人。
那些女人也不是不明白,一旦对谁产生了感情,即使这感情只是主宠的伺养,她们也会产生排斥和独占的情绪。所以内宅后院里,女人们争宠吃醋是亘古不变的话题。可她们还是前赴后继的往一个男人身边挤,甚至以挤到这男人身边独占他为荣。
他也有独占心理,也有排斥心理,他现在就希望曼曼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陈云正越大,也觉得自己当初的诺言天真可笑。就算他可以信誓旦旦的保证坚贞如一,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变。
年龄差距是不可抹杀的事实,而人都会变老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不只曼曼会变老,他也会变老。
变的,还有人心,还有感情。也许有一天,曼曼会喜欢上他,爱上他,但也许随着时间推移,她或许不再喜欢他不再爱他。这都是可能的事。
同理,他也一样。
他们现在都还没成型,也不够成熟,经历的东西还少,变化的余地很大。也许曼曼会变成心胸狭獈,爱唠叨心眼小,爱吃醋爱猜疑的小泼妇。他自己呢,也许会变成一个大腹便便,只知道吃喝玩乐、精于算计、不思国民,只知自己享受的贪官污吏。
那些坚贞的爱情不是没有,但往往是遇到大劫难时才焕发出神圣的光彩来,像他和曼曼,像天下无数对夫妻那样,也许所谓的爱会消磨于日常琐碎的生活和争吵中。
陈云正不去忧愁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只想在当下,能够努力的爱着曼曼,同时也体验着她对他的爱。
就算有一天爱消亡了,他和她都曾经努力过,也就不会有遗憾。
陈云正低声叫着:“曼曼——”
曼曼嗯了一声,转头望向他,道:“什么?”
“真美。”陈云正深情的凝视着她,毫不吝啬的赞美着。
曼曼眼睛亮了亮,道:“你也觉得这雪景很美是不是?要是能留下来就好了。”
陈云正微微笑着,道:“这有何难,我替你画下来。”
曼曼只眨了眨眼睛,狡黠的笑道:“你画你的,我玩我的。”
添丁自去准备笔墨纸砚,添喜则去亭子里布置火盆,还特意暖了一壶酒。陈云正先一步进去,见曼曼没有跟进来的意思,也就随她,自己则斟了一小杯酒,暖暖身子。
曼曼也很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只在雪中缓缓的漫步,不时的掬一片两片的雪花。偶尔叹息一声,偶尔又展眉一笑,最后看着雪中盛放的梅花,吩咐添喜:“添喜,去折枝梅花吧,回头插到屋里,暖气一薰,整个屋子都是梅花的清香。”
添喜笑眯眯的应了,转身自去。
陈云正便下来伸手拉曼曼:“玩够了就进来,别冻坏了身子。”
曼曼的手凉凉的,他的手则暖暖的,两下里一接触,两人都打了个寒噤,曼曼笑着,把手举起来贴近他的脸颊,逗弄他:“冰不冰?”
她知道他对自己好,好到快没了底限,所以有意无意,她总要试探他到底对自己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像这种无伤大雅的事,陈云正自然不会在意,他只是轻轻拿下曼曼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拉着她进了亭子。
亭子的隔扇早就关严了,虽然还开着一扇窗,不时有冷风吹进来,但四角都拢着火盆,也不是那么冷。
曼曼自己解开斗篷,坐到铺好软垫的石墩上,接过添丁递过来的温水。
陈云正已经在铺陈画纸,曼曼见他一本正经,似乎真的是要做画,便问他:“你打算画什么?这园子虽说不大,可也不小,你总不会把各处都画下来吧?”
陈云正头都不抬,只答了两个字:“春色。”
曼曼有些无趣的坐回来,道:“哦,你要画梅花啊?这才真是闭门造车呢,你就该站到雪地里的梅花树下,那样才叫做画。”
陈云正挑眉斜她一眼,道:“不懂就别乱说话,什么叫闭门造车,这叫胸有成竹。”
他一天不损她八遍就心里不舒服。曼曼气结,他总是有词,不管她说什么都能让他反泼一身脏水。曼曼哼一声,吩咐添丁:“你把六爷最心爱的琴拿来……”
添丁、添喜是陈云正给起的名,曼曼嫌太直白了,有点叫不出口,但让她自己想,也不过是些红啊,花儿、朵儿的名字,未必就有什么新意,索性随陈云正胡闹,一来二去,这两个人的名字也就叫开了。
满院子的人都觉得这两个丫头的名字喜庆。
曼曼不擅抚琴,她学的那点,还都是师从于陈云正,这几年又撂下了,技艺更是荒疏,反倒是陈云正收藏了一把顶好的焦尾琴,这几年读书之余也没少拜访名师,曼曼闷了,都是他抚琴为她解闷。
曼曼偏要在这个时候用她生疏的琴艺扰乱他,用意不问自明。
陈云正无可无不可。
添丁一向知道六爷好脾气,尤其是在面对苏姑娘的时候,更是没有原则的纵容,当下便含笑应声去了。
曼曼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越活越回去了,明明自己比他大上十好几岁,可在他面前越发骄纵,竟有一种自己其实很弱很小的错觉。
说她不是恃宠而骄,连她自己都不信。
人生如此短暂,幸福时光也渺茫无迹,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谁知道过了今天,明天会是什么样?
曼曼坐在一隅认真的抚琴。
琴声并不多美妙,但胜在她很认真。眼神坚定而明亮,红唇嫣红而柔软,她似乎已经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陈云正偶尔抬头,视线落到她认真而倔强的脸上,就会情不自禁的露出一抹笑来。不论什么时候,他看着她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他欣喜于拥有她的美丽,也贪恋她的美丽,更想留住她的美丽。
微风吹动她的衣衫,更给她添了几分温柔。一缕碎发调皮的在她鬓边打着旋,看的陈云正心头痒痒的。他忽然放下笔,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按在琴上,另一只手已经托住了曼曼的后脑,俯身强势的吻住曼曼的唇,将她的甜美和着她的惊讶都吞了下去。
曼曼捶着他:“讨厌,你又偷袭我,吓我一跳。”
陈云正用手抚着曼曼羞红的眉眼,轻笑道:“不是我要偷袭你,实在是你太美了,勾得我心里直痒痒。”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把她抱坐在怀里,低喃道:“曼曼,我想你了,你呢,想我了吗?”
曼曼耳根发烫,推他道:“想什么想?我烦你还来不及呢,躲开,有人瞧着呢。你不是在作画吗?完成了?”
陈云正紧紧的拥着她,道:“春色醉人,我没心思画了。”
曼曼却只凝望着添喜折来的那枝梅花,道:“春色醉人,春色亦误人,你还是别——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