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歌者阿桑
新坟已经垒好,抬棺的队伍渐渐散去,余下满地杂乱的脚印,破碎的草茎陷在泥土里,青色黯淡。
天空下着小雨,正是初春时节,满眼都是迷蒙的绿色。
桑剑站在那小小的坟包三丈之外,远远看着跪在坟前满身泥土的小孩,不禁暗自摇头。
忽然想起之前叶浅说的话来了。
他去辞行的时候她正在案前写药方,她的眼力不怎么好,写字的时候总是要贴在案上才能看见,难以想象她给人下针的时候却那样随性而准确。
听闻他的意思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道:“又是二月吧?七年了呢。”桑剑怔了一下,旋即恍然,原来那七年之期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他嚅动一下嘴唇,却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七年的消耗,让他和她一样,很难表现出开心的表情来了。
“也不是那么长,是吧?”叶浅难得的笑了一下,露出调皮的表情来。
桑剑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只能微笑。
叶浅重新低头去写药方了,桑剑百无聊奈的站了一会儿,却不见她有任何吩咐,只好轻咳一声道:“当真只拿银两不带药?”
叶浅停笔,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待他有些发毛之后才不经意的道:“对自己还是没有信心?”顿顿之后又微笑道:“可是你回来告诉我你撑不过这个春天的,现在又要药,那有这样的大夫?”桑剑踌躇了一下,却只能苦笑,“心里面总是希望会有点奇迹的。”叶浅再次低头书写,口中淡淡的道:“医家眼里没有奇迹。”
桑剑颓然出门,叶浅却在身后不咸不淡的道:“不怕累赘的话就带上吧。”桑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这样的事,倔强严厉的叶浅以前可是从来不让做的,叶云轩里她有绝对的权力,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有她才能做主,难得有这样的改变,多说了也是废话。
最后还是如他所料,他带来的药没有一点用处,在他赶到的那个晚上,那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将小孩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艰难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终于还是没能救回她的性命。
医家眼里当真没有奇迹。
桑剑知道这些年的学习终于有所成了:他的预测变成了现实,然而这样的现实却让他万分的颓丧。
小孩手里拿着火石,敲出了无数的火花最后还是不能将纸钱点燃,桑剑远远看了半天,终于还是不忍,走到他身边,将那一篮子的纸钱提过来,抓了一把洒向坟头。
小孩茫然的抬头看着满天飞舞的纸钱,迷惘的道:“阿娘能收到吗?以前给阿爹的钱都是要烧掉的,阿娘说烧掉了阿爹才能收到。”小孩子有六七岁光景,已经渐渐的显出英挺之气来。
桑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轻声道:“她会收到的,还会分给你阿爹呢,你来撒吧,有你的手印在上面,他们更容易认出来。”
“不是飞到他们手里面么?”孩子满面迷惘。
桑剑淡笑,“这里有风啊!”孩子本来已经抓起一把纸钱想要撒向空中,闻言便住了手,低头想了一下之后便将手中的纸钱放回篮子里,然后一张张的拿出来贴在满是湿泥的坟上。
桑剑苦笑走开,忽然又想起叶浅。
如果她在这里的话,肯定会老老实实的告诉这个孩子不管是把那些纸钱烧掉还是撒在风里,他们都不会得到这些钱的吧?
她天生就拥有一个医者应有的冷静现实的优秀特质,但是这样的素质却让她变得几乎是不近人情。
第一次相逢的时候,桑剑只有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而叶浅则更小,简直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
那时候桑剑刚刚才出江湖,在太湖边遇到了这个来自叶云轩的小神医,当他为她解围而毫不犹豫的斩下那拦路抢劫的强盗的右臂时,她却对他大发雷霆,逼着他去拾起那掉在一边的手臂,然后自己取出随身的针线三下五除二的把那手臂接到了那已经昏迷过去的盗贼的肩上。
这还没完,她居然要他陪着她一起把那打劫的村夫送回家去,而且将他身上的银两收刮干净,全留给了那村夫,而且冷着脸说这是斩掉别人的手臂之后的赔偿,完全忘记了这一剑完全是为了救她的命才斩出去的,桑剑虽然忿怒不平,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谁让她是叶云轩的小主人呢,江湖上只见叶云轩的人对着别人横眉竖眼,从来见不到有人敢对叶云轩指手画脚发脾气的。
被搜刮干净之后,两人就算认识了,然而只在当日,那冷漠的小女孩便撇下这身无分文的救命恩人施施然独自离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忙活了两天之后,终于将那已经破败不堪的小屋收拾完毕,桑剑带着小孩,站在了停泊小船的小小码头上。
小孩迟疑的看着那小小的船,仰首看着身旁的桑剑,迷惑的道:“我们就坐这个小船去叶云轩么?”小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楚地口音。
桑剑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一般的道:“是啊。”
“可是这个船碰到大风的话要翻的。”小孩满是惊疑的道,“我和阿娘就在河里翻过一次船。”
桑剑一笑,蹲下身来拍拍小孩的肩膀道:“现在还没到有大浪的时节呢,不用担心,叔叔驾船的技术很好的。”小孩看着他,重重的点头,嗯了一声。
桑剑暗叹一声,将小孩抱起来放到船头,短短的十多步,一年不见,小孩子又重了不少,小孩站到船头时,桑剑竟然已经有些微微的发喘,“真儿重了呢。”他笑道,心里面却一阵凄凉,失去武功这七年,每一次用大力时,总是这样不习惯。小孩站在船头,闻言努力地鼓起胸脯,认真的道:“阿娘说真儿已经是男子汉了。”桑剑莞尔一笑,揭开绳索,跳上船尾,拾起挂在船尾的竹竿,轻轻的在水里一点,小船悠悠的一荡,缓缓漂到了河水里。
小孩站在船头,看着那越来越远,渐渐隐没在迷雾里的小屋,终于忍不住冲着那小屋的后山叫声阿娘,随后扑通跪倒在船头,对着那小山包放声痛哭。
桑剑悠悠伸竿点水,心里暗暗的叹息。
跟了叶浅这些年,自己竟然也变得冷血了呢。
仔细的看看,船头的孩子还真的有几分西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