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村民们都喜欢养猫,黑的、白的、黄的、狸花的,门前、屋顶、墙头、躺椅,渔村的各个角落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猫不仅可以抓老鼠,而且平日也只需将弃之不要的杂鱼内脏胡乱炖煮一番,再扮些窝头杂粮便是很好的猫饭,对于渔民来说几乎是无本的买卖。
老鼠很快在渔村中绝迹,而鼠三正是存活下来的唯一一只。
每逢停船收网,疲惫的渔夫们总会聚在一起扯一会儿闲话,卖鱼为生的人们能聊些什么?反正不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哎呦呦!我就住他家隔壁……那孩子一脸贼相,长大怕是要偷东西的!”
“谁说不是呢,人不会长成那样的……”
“欸,偷东西还不算什么!以后就怕他钻粮仓,糟蹋咱们的粮食啊!我听说五河村儿的疫病,就是老鼠闹出来的……可死了好些人呐!”
“嗨,你们不知道吧!听说他娘每逢半夜就钻进一个大地洞里,跟老鼠精私会……嘻嘻,所以他家小三子才会……”
“哎呦……真的假的?”
“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可是人跟老鼠怎么能……”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让你家婆娘也去钻洞看看呗。”
“找打……别跑!”
……
渔夫整日捕鱼到深夜,收成却很一般,拖着疲累身子往家走的时候,还总要被人指指点点。如此时间久了也不知是真的怀疑起了自己的妻子,还是借故发泄心中恶气。
他开始殴打妻子取乐,扁担、烧火棍、甚至菜刀,随手抓起个物什,便往女人身上招呼……食物也只留下一点点,让人勉强饿不死而已。
渔夫的妻子没东西吃,鼠三吸到的奶水也越来越少,只是他天生求生欲极强,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哪怕娘确实没奶,也会用力嘬个不停,直至将乳头咬破,些许稀薄的乳汁伴着血水也要吃到饱才肯松口。
渔夫的妻子亦不忍放弃鼠三,硬是靠着挨家挨户捡猫饭吃,娘俩才活了下来。待到鼠三几岁大的时候,娘亲终于熬不住了。在待到弥留之际,她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吐出一个字后便再没了声息。
“走……”
那年,他三岁。
鼠三没有走,他将铜板仔细收好,又把娘亲身上的破烂衣服脱下来,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具尸体一眼,便离开了家。
鼠三变得昼伏夜出起来,每日依旧靠偷吃猫饭生活,不论那些肮脏的食物多么腥臭难闻,甚至苍蝇正在叮咬着的腐臭内脏,他仍能嚼碎咽进肚子里,强迫自己将肚子撑成一只皮球。
有时候,他也会偷偷溜回那间被称作家的屋子里,缩在角落中睡到天色发暗,再趁着渔夫晒网的间隙悄悄溜走。
渐渐的,鼠三开始在家中挖洞,水缸、箩筐、扑满、床底,几乎所有物件下面都藏有一两个洞,如此老渔民归来的时候,他便可以顺着某个洞溜到外面。
这一年,鼠三八岁。
他握着几枚铜钱到了村口的铁匠铺,鼠三恋恋不舍的将钱放在锻炉上,那几枚铜钱被摩挲的异常光滑,反射出的明黄光芒照亮了他脸上的泪痕。
鼠三买了一柄锋利的剖鱼刀,刀柄厚实粗糙大人握持刚好合适,刀身又小又窄刀尖尖细……乃是渔夫收拾鱼的利器。
自打那天起,村中的猫开始陆续失踪。最开始只是一家两家,不过这两家的猫野性大,有时对路人亦会凶狠嘶叫,大家猜测着,或许是逃去山上了。
没想到过了几日,越来越多的猫失踪了。人们找遍了全村,却没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虽然渔村渐渐没了猫的声息,渔民们仍在麻木的生活着。村中重新有了鼠患,家中剩下的饭菜,地里的作物,悬挂的鱼干腊肠,都被咬坏拖走。衣服被褥被咬出窟窿,里面满是老鼠屎。
村民们终于忍受不住,组织起来消灭老鼠,虽然每天都能灭掉数十只,但老鼠却丝毫不见少。
后来有人追着一只硕大的老鼠,一直追到了鼠三家附近,才发现老渔民的渔网挂在外面已有些日子,不仅干燥破裂还挂满了枯枝落叶,甚至蜘蛛已经在渔网的破洞上织起了蛛网。
大伙一起上前推开了那扇破木门,屋中顿时传来一股腐肉混杂着粪便的浓重臭气,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亮起,整间屋子里都是黢黑的大老鼠,细小的鼠眼中满是惊恐与仇恨。
那天,村民们最终放火烧掉了那间房子,又在残骸中寻到了无数猫的尸骨还有老渔民的遗骸。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几具老鼠的尸体。
鼠三从一处洞口钻出,身边围着密密麻麻的老鼠,望着慢慢散去的村民自语道:“偷东西……糟蹋粮食……都满足你们了,接下来……”
渔村里流行起了一种疾病,去过老渔民房子的人大多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而且脖子肿的老大,有些人呕吐起来秽物喷的到处都是。
疫病猛烈无比,不到一周的时间便死去数人。很快,这些人的家人也病倒了,依旧是发高烧脖子肿胀得吓人,有人胡言乱语的叫嚷着……老鼠精来了……
村民们请来神汉作了一夜法,结果第二天,神汉也卧床不起。
渔村迅速的死寂下去,连炊烟都不再飘起。
鼠三推开一户人家的门,望着奄奄一息的男子道:“是你想知道人跟老鼠怎么繁衍后代吧?”
男子费力的抬起手,指着鼠三:“这一切……都是……你……你!”
鼠三并不理会,抬手将一壶香油泼在男子身上,冷声道:“只要有血肉,便能繁衍出新的老鼠。”
香油的味道飘散而出,男子身边传来一阵细密的沙沙声,他哆哆嗦嗦的侧过头……无数双透着绿色荧光的鼠眼将他包围……它们渴求一切食物。
“啊……呃啊……救命……杀了我!!”
……
身子忽然剧烈的摇晃起来,鼠三下意识的想抓住什么,手中粗硬细密的毛发刺得他一激灵,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呃,我睡着了……”鼠三觉得眼球酸涩难当,于是闭住双眼用力裹住眼珠,等它恢复正常,“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做那个梦了吧。”
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匹无主大马,正低着头卖力的舔舐着什么。自己的坐骑每次凑近它便会扬头驱赶,看来刚才的摇晃就是这么来的。
“这马……有些眼熟啊!”鼠三眼中透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额头上那道白痕!不会错的……这是杨老二的马!”
原来贺无奇喂过它一把盐巴之后,便割断缰绳把它赶往密林深处,但他们都忽略了盐对于马的重要性。盐不仅可以补充电解质,还能放松神经、缓解疲劳,预防矿物质缺乏之类的疾病。
可是野外获取盐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有其他野兽的情况下,还可以借舔舐他们的尿液补充盐分。可是官道两边哪有什么大型生物,于是这匹马在林子里绕了好一阵,才终于寻回了这处营地,自然不会把东西跟其他同类分享。
说来也巧,如果鼠三自己驭马来寻,还真不会注意到这里,毕竟青曦临行前也遮掩了一下痕迹。如今他一觉睡醒,却突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一时间鼠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陷阱。
“这蹄印……深浅一直未变,确实是自己走回来的。”他仔细查看了半晌,终于确定白捡了一个大功劳。
鼠三定了定神,琢磨了半晌惊道:“如此说来……这几个小子,居然一直就坠在我们身后!”
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想要逃走的想法,不是么……羊魔狡诈凶残也就罢了,这货初生牛犊也如此聪慧果敢,比起这些惊才艳艳的人物,他只是个想活下去的人而已……当初报复村民,也不过是因为双方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罢了。
……
离开了铁匠铺,鼠三手握尖刀藏在门后。
门廊传出“咕咚……咕咚……”的响声,那是老渔民疲惫的脚步。门“吱呀”一声被用力推开,高大的身影拖着步子,瘫倒在床。
剖鱼刀闪过一丝冷芒,利落的刺入后颈与脑相间的位置,那手感仿佛是切断了一条坚韧的带子,随即刀尖便从渔夫的口中透了出来,痛觉还没来得及传入大脑,他的世界便彻底暗了下去。
……自此以后,房子的所有权便到了鼠三手中,他每晚出去捕杀猫,猫尸便带回家中,随手丢在地上。
荒郊地洞里,有一窝粉红色的小鼠,母鼠凶狠的盯住这个会钻洞的人类想要驱赶,鼠三利落的从鞋里拔出剖鱼刀……他最讨厌那种眼神。
那窝老鼠被带回了渔村,靠啃噬猫和老渔民的尸体长大……鼠三很想知道,腐尸和老鼠最终能酝酿出什么东西。
……
面对着彻底死寂下来的渔村,鼠三放了一把大火……将所有厌弃他的,以及他所厌弃的东西纷纷化作灰烬。
第二日,阳光升起。
虽残垣断壁上还挂着青烟,却再没了潮湿与腐烂的气息,绿植慢慢将这块无人之地占据。
鼠三决定离开,像老鼠又何妨?老鼠也有老鼠的生活方式,未见得就比人更肮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