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驻扎镇边城的第七天。
自打士兵进驻后,蛮人便再没有出现。坊间整日流传着王师一到,蛮夷闻风丧胆之类的说辞,流传之盛连我都有所耳闻。
这也难怪,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可以说……平静。
站上城楼顶端,朝下俯瞰。我很喜欢这种视角……脚下的城墙仿佛是隔绝世界的屏障。南面万家灯火歌舞升平,一派安宁祥和。北面则是正宗的塞北风光,整片大地植被稀疏狂风肆虐不停,只能眯起眼视物。
哈,我居然也有这么矫情的时候……好吧,毕竟已十数年没有踏入,再次看见这片荒漠,难免有些心潮澎湃。
巡防的士兵第三次走过城楼,带头那个小队长每次都会朝我敬一个军礼……动作之标准,连我这二十多年的老兵都有些汗颜。
百姓又端着食物饮料围过去了,领头那小子眼中得意之色藏的很深,却还瞒不过我。唉,受人拥护是好事,可惜巡逻最需专注,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及当年破军营半分。
如此看来,有这批衣甲鲜明的小娃娃守护,确实给镇边城带来不少的安全感。想来大部分士兵也以为只需驻扎一阵,最多绞杀掉一些蛮兵,自会收获百姓的钦佩,完成建功立业的梦想。
但是我,苏战……却不那么认为,从不。
……
“换防!”
巡逻小队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前来交接。
“辛苦了!王队长这便要带队归营么?”接班的小队长随口问了一句。
“啊……那倒不急,还要带兄弟们……吃些东西。”王宁的笑容带着某种意味。
“哦……哈哈,懂,懂!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接班这位眼中不由得透出艳羡之色,随即又摇摇头朝后面的士兵喝道:“快走!一直磨磨蹭蹭的,监军非请你们吃鞭子炖肉不可!”
王宁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城墙边上,淡笑道:“咱们也该走了……晚了,手把肉可就没了。”
“啊……对对!”一秃脑袋的大头兵紧张兮兮的应道,逗得众兵又是一阵哄笑。
王宁摆了摆手,带着众兵钻入了南面的酒肆与闹市之中……
镇边城中酒楼饭馆众多,而这家老羊头,虽然不是最大的一家,却一定是最热闹的。
黢黑的招牌字已模糊,本是紫檀的材质,却被熬煮羊肉的油烟熏的油腻黢黑。不过店主人也不在意,反正他招揽客人靠的不是匾额,而是自厨房飘出来……能把人从街上勾进来的香味。
堂中伙计两手各端一盘热气腾腾的手把肉,穿梭在食客的缝隙中。
要说这活儿其实不好干,老羊头的热菜以羊肉为主,而塞北这边的羊说便宜并不便宜,说贵却肯定比不上专营珍馐的酒楼。故而坐在这里的,衣冠整齐吟诗行令者有,袒胸露乳拼酒耍酒疯的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都是搅和在一起的。
在这里穿行,得眼观六路,避着摇晃的酒鬼,躲开作赋的才子,注意脚边的呕吐物以及混着羊油的残酒……放在现在,想干这活儿至少也得是个跑酷达人。
“诸位!手把肉来了……”小二停在二楼靠窗的大桌旁,朝领头的王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手中的大盘接连摆在桌上,稳当的很。
“肉上来了!酒呢?”秃头兵瞧着烀得软烂的肉条,口中诞水疯狂分泌,一时喉咙更是干的冒火,只想赶紧灌点黄汤压压。
“这就来……这就来。”小二忙不迭的应着。
“再填几道店里的拿手菜,凉热都要。”王宁开口嘱咐道。
“好嘞!”小二转身下去了。
“这……队长,太破费了吧。”说话之人有些谢顶,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兵。本来若是没有王宁突然空降,他才是本队队长,如今却只能做个没啥权利的副队。
“诶……他们叫队长也就罢了,刘哥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王宁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着又转向在场众人道:“这几日接触下来,看得出诸位都是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小弟家里多少趁点银子,这趟就是塞了钱,过来混军功的……混完这段就溜了,绝不挡各位升迁的道儿。”
说着他又朝谢顶老兵道:“至于带兵……我哪懂什么带兵。要不是刘大哥一直指点着,恐怕早就吃好几次鞭子了……”
“额……兄弟客气了。”这位刘副队心中当然有气,但如今对方如此光棍儿,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依着他的资历当年的战友很多已经混到了将阶,自己却连个队长都是副的。尤其踩在头上的,还是一位看着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这种人能当兵?也就是喝花酒的料。
“各位若是瞧得起在下,当着上头叫一声王队,平日里大家便都是兄弟。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亏待各位。不说那些虚的了……我先干为敬!”王宁气质虽与这货大头兵格格不入,但那股大气豪爽的气质便让人心生好感。
只见他单手端刚送来的酒坛,利索的倒了一圈酒,随即双手拿起自己那碗朝刘副队一举,仰头便干。紧接着又倒了满满一碗,与众兵胡乱的碰了碰酒碗,大伙呼喝着争先恐后的猛灌起来。
“以后大家就是兄弟……我先干了!”刘副队一时也有些感动,与其说在意那一官半职,或许他更在意的是认可,对于一个为国征战十数年老兵的尊重。
如今这份尊重却在一个文绉绉的小子身上得到了,刘副队不仅感慨,除了那些当大官的,当年更多战友永远留在了十几年前,比起他们……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王队!不说了,就冲你喝酒这劲头,兄弟就服你!”
“对!有事儿您嘱咐!兄弟们绝不二话!”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两肋插刀!队长,以后俺就是你的盾牌,有啥先插俺身上!”
“哈哈,好……再干!”王宁豪爽的笑着,不停的敬酒让菜,眼看着这伙大头兵吃喝得面红耳赤,他却仍是初来时那幅的白面模样,还有闲情不时撇两眼街景,仿佛这些酒于他而言,连水都不如。
正在此时,忽见几十辆大马车从老羊头的店门口急急驶过,在镇边城独有的沙土路上扬起一阵尘灰,跑堂的伙计立刻奔过来,利落的抄起一只喷壶扬手就浇……不仅立刻压住了滚滚尘土,还淋了押车的随从一身。
“嘿……找死吧你?”水渍倒是容易抹去,但水与灰尘和在一起,顿时在衣服上留下一团棕色污迹。押车的这位也是个暴脾气,利落的跳下车按住刀柄想要发难。
“我呸!扬起这么大的灰,还有脸找我晦气?老子就站在这……有种你来砍死我!”在这里当伙计的,什么难缠的顾客没见过,唯独嘴上是不肯吃亏的。
“妈的……”随从被伙计气的青筋直蹦,一咬牙刀便抽出了一半。
他平日接触的人虽非富即贵,却是身份越高的人说话越客气,哪受过这种闲气。眼看就要闹出事端的刹那,只见一截带着残影的鞭稍“啪”的一声抽在随从手背上,那半截刀身也立刻落回了刀鞘。
只见一位骑着马的严厉男子策马到了切近,冷冰冰的看了随从一眼:“滚回去!看好你的车!”
“是……”
伙计惊讶的瞧着本来还十分凶狠的随从乖乖的重新跳到车上,本想顺势再嘲讽几句。
“得寸进尺!”严厉男子又是一扬手,鞭影划过。
“啪!”
“嘶……哎呦,你敢打人!!!”伙计只觉得前胸到右肋,仿佛被人浇了一条铁水进去,火辣辣的痛。
“啪!”话音刚落,有人扬手又给了伙计一巴掌,却是老羊头的第五代传人杨掌柜险险赶到。
“大人莫怪……都是我疏于教导,给您赔罪了。”杨掌柜低头弯腰姿态放的极低,似乎连正眼看向来人都不敢。
严厉男子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老羊头”的招牌,眼中满是不屑,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愣了愣,脸上渐渐流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他慢慢低下头,沉声朝车队喝道:“谁让你们停下的?!还不继续赶路!”
“是!”
“嘎吱嘎吱……”
庞大的队伍重新起步,渐渐消失在前方。
“哎呦……掌柜的,你看我都流血了。”伙计在杨掌柜面前哪敢造次,连忙试图博取同情。
掌柜确认那伙人真的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一把捏住伙计的耳朵,咬牙道:“你还有脸埋怨……老子这是救你!得罪他们的后果……比开罪了城守都来得可怕!”
……
“哈哈哈!我再干一碗!”此时,二楼的王宁又将满满一碗酒仰脖灌了个干净,眼睛却隐隐飘向车队扬起的残土,心念急转:“藏穹阁那家伙似乎认出我了……而且此地土产当在几月后才出,如今怎会有这么大的车队往南方运货?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