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殿, 树影重重,夏日的午后,连值勤的侍卫都有些恹恹的。可因为殿内关押着一名地位超常的“要犯”, 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昨夜雪潋宫失火, 那几名值夜的侍卫已经被大王斩首, 消息传来, 兰陵殿的侍卫们个个胆战心惊, 越发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死死地盯着殿内那个墨玉色的人影。
萧潼躺在床上,那张床曾是萧然养病时睡的床, 被子上仿佛还遗留着萧然的气息,淡淡的药味与淡淡的清香, 闻着令人心旷神怡。
“大王驾到。”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 萧潼依然微阖着双目, 好像在养神的样子,面容淡定到极点。即至怀瑾来到身边, 熟悉的龙涎香味送入鼻端,萧潼才睁开眼睛。皱皱眉,这个怀瑾,连这种细枝末节都模仿得那么相象,难怪然儿在失忆的时候会心甘情愿受他摆布。
怀瑾的脸色很憔悴, 眉宇间隐隐浮动着一层黑气, 他坐在床边, 一言不发地盯着萧潼。眼睛里的光幽暗、晦涩、阴鸷, 可是底下又燃烧着一团炙热的火焰。他的瞳仁本来就呈琥珀色, 带着这种表情,看起来越发神秘而深不可测。
“大王看起来龙体欠佳?”萧潼淡淡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
怀瑾看着他苍白的脸,唇边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陛下好像也不好。”
“被你下了蛊,折磨得朕死去活来,朕还会好得了吗?”萧潼瞥了怀瑾一眼,在那一瞬间,怀瑾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一抹怜悯之色。他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的肌肉颤了颤,想要跳起来发作,却又死死忍住。萧潼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昨晚的事侍卫们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吧?萧潼即使被囚禁在兰陵殿,也可能听到外面侍卫的交谈。
自己出事,应该是萧潼最为得意的吧?
“大王特意过来,难道是为了表示对朕的关心?”萧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怀瑾脸上丰富的表情,继续问道。
“寡人只是来通知陛下一声,我们已给贵国太子发出国书,他若想保全陛下的性命,便该立刻带着国玺来千叠,将穆国江山双手奉上;如若不然,寡人便要湘王亲率我廉国大军,押送陛下前去叩关了。”
怀瑾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封萧然草拟的国书,递给萧潼:“此书乃湘王亲手所拟,人道穆国靖王惊才艳艳,文武双全,寡人看过,当真是笔如刀锋、势如破竹,威而不露、气势磅礴。寡人得此贤臣与兄弟,何愁天下不在手中?”
萧潼哈哈大笑,却牵动身上伤口,引起一连串的咳嗽。连忙调整呼吸,慢慢静下心来,脸上异样的平静,几乎毫无表情:“那朕就恭喜大王了。只是朕想提醒你一下,若是然儿恢复记忆,大王所有的计划便付之东流了。所以,大王你千万要谨慎……”
“这个不劳陛下操心。”怀瑾灰暗的脸上微露笑容,他自己不知道,这个笑容看起来有多空洞,“朕会永远拥有他的……”喃喃的语声犹如灰尘飘浮在空气中,飘得支离破碎。
“大王如此自信,朕为大王庆幸。”萧潼移开目光,轻轻叹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大王仍然保持着一国之君的风度,没有将朕当作囚犯羁押起来。朕还想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大王同意。”
“请说。”
“朕身负重伤,又中了蛊毒,不愿总是劳烦大王的侍卫贴身伺候。朕还有一名侍卫被大王囚禁,可否让他来服侍朕?”
怀瑾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萧潼会提这样的要求,这个人到此境地仍能如此淡定,当真不愧是泱泱大国的九五之尊。只是纵然他身份再尊贵,此刻也在自己掌握之中,还怕他能翻出天去?想必是处理伤口的时候要触及身体,他还想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吧。
一念至此,怀瑾也就释然了,遂点头应允:“朕即刻下旨释放你的侍卫。”
“如此多谢大王了。”萧潼微微一笑,第一次露出类似于友好的表情。
寻芳馆后院,花木扶疏,绿荫丛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前院笙歌不断,后院却是难得的静谧。垂着流苏的床上半躺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苍白的面容难掩天生的尊贵气度,低沉的声音中传递着王者的威严:“风雨雷电,还有朕从皇宫带来的两名侍卫都为朕丢了性命,若非朕及时下令,命宇文与李云亭逃跑,他俩也已血染千叠。朕自己身受数刀,还被怀瑾下了蛊,时至今日,你还要为怀瑾再求情么?”
坐在他床前的白衣少年身躯一震,脸上迅速失去血色,那双宛若点漆的星眸中折射出迷离的光,仿佛被投石击碎的湖面,颤动不已。
他再也坐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迟迟答不上话来。
这样的犹豫令问话者脸上陡然泛起严霜,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完全掩盖住刚才的虚弱与憔悴,极具穿透力:“你……你若心中还有忠君报国之念,此刻便该当机立断。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还在同情怀瑾?莫非你也中了他的蛊不成?”
好重的话,犹如铁锤砸在头顶,白衣少年——萧然的脸色越发苍白,脊背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他费力地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床上的男子——萧潼已经握紧手指,可是看着弟弟眼里浓浓的纠结,他终于忍住了没有一巴掌打下去,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萧然。
萧然的眼波已经平静下去,声音从齿缝中轻轻挤出来:“小弟知错了,等回到长宁,小弟愿意接受大哥一切惩罚。只是,请大哥相信……小弟对怀瑾再无怜惜之意,等大哥平定廉国之日,便是怀瑾丧命之时。小弟向大哥……保证……”
萧潼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责怪他,摆了摆手:“起来吧。朕……相信你。”
“多谢大哥。”萧然站起来,脸上的惴惴之色仍未退尽,低低地禀道,“小弟已差人送信回京,大哥离开的这段时间,诸葛英与二哥会辅佐太子暂代国事。欧阳神医已为大哥诊断病情,他正在研制解蛊之法。毒发之时,大哥可以用他配制的药暂缓病情。至于根治之法,小弟相信神医会研究出来。即便没有,小弟也已差人送信到泽国去,向泽悦求教救治之法。请大哥放心吧。”
萧潼点头,摆手示意他坐下,微微叹息,苦笑:“然儿,你智计无双,算无遗策,可是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了。这么多年,朕捶打了你多少次,可你何曾真正改过?恐怕心里一直在衡量着朕在你心中的地位,拿它与你的仁慈天性作比较,是不是?”
萧然听大哥的声音明显温和下来,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身子往前倾了倾,目中充满恳求之意:“请大哥原谅,小弟并非仍然对怀瑾心怀仁恕,得知风雨雷电他们死于禁军之手,小弟也对怀瑾恨之入骨。只是昨夜小弟夜闯王宫,烧毁怀璧尸体,令怀瑾几乎崩溃。今日早上小弟去看他,见他那副忧伤、颓败的模样,真的觉得愧对他……”
“既然这样,你何必救朕,何必火烧雪潋宫?你烧毁怀璧的尸体,断了怀瑾寄托之情,这样的行为在你的观念中岂非太残忍了么?”萧潼说几句话的时候,觉得胸口堵得慌。他恨不得敲开萧然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到底长着什么。
“大哥。”萧然怔了怔,眼里掠过一抹怅然的笑意,轻轻地,却坚定地道,“为了保护大哥的安全,小弟不惜一切代价,即使……身负所有罪孽。”
萧潼动容,不觉伸出一只手,握住萧然的手:“然儿,朕知道你是忠于朕的,朕明白……”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再多的埋怨、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捶楚,都解不开萧然心中的结。
萧然展颜,救出大哥到现在,终于听到他一句知心的话,不再是喝斥、不再是责备,而是那样蔼然地表示理解。
“宇文前日受伤很重,他在兰陵殿有没有什么麻烦?”萧潼问道。
“小弟在送他去王宫前,曾经为他与云亭运功疗伤,他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小弟教他向怀瑾索要那名被囚禁的侍卫,所以小弟没有将那名侍卫救走,一来为了错开怀瑾的视线,让他怀疑不到我们;二来为了让他留下照顾宇文。小弟算准,怀瑾眼下不敢拿大哥怎么样,因为他还想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穆国。所以,他必定会答应宇文的要求。”萧然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非常有把握地道,“怀瑾对大哥不熟,小弟的易容之术又是从泽悦那边学来的,绝对可以蒙骗过怀瑾的眼睛。”
“很好,然儿。朕便知道,有你在,朕可以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