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无论多小,在那孩子眼中都是不可替代的光芒啊,你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星光和太阳不同,它是带不来温暖的。
“这里。”伴随着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竹藤毫不留情的落在单薄的脊背上,女孩的手因突来的疼痛稍微抖了抖,原本取得精确的茶叶从边缘散落了些许。
“茶道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沏出好茶,沏茶的过程更是要赏心悦目,怎么可以做出这样拙劣的姿态呢?”陈述般的语气,和手上崭新的藤条形成对比,身着暖黄色翠竹图纹和服的女子挑了挑精致的眉,走到茶几的另一面坐下。难得没有上色的指甲泛着熏衣紫的光泽,托起小小的木质茶具,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人仿佛还在欣赏之时,却被一股茶香唤醒,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沉醉在那在那清香如茶的美丽中了。
“看清了么?”指尖捧起一杯轻啄一口,辉夜并没有看面前的女孩,不过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风华,以及傲然。
只不过,这样的姿态却没让人无从置否,因为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吉原的花魁,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的精通自然不在话下,连同茶道、花道、香道等等也要有所选择的熟知,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透出惊艳和不凡来。
“是,请让我再试一次。”有着鹅黄色的女孩低头道,看似温顺,眼中却是一片倔强,有一种另类的耀眼。再次的取量,过水,一次一次的浸泡沏研,看着这些越发熟练的动作,辉夜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竹制扇骨的素色风车折扇荡着墨兰的波纹,将一室清香吹散到每个角落。
尽管是练习,所用的却一直都是茶叶中的珍品,玉露。而这最顶级的玉露,现在终于在她手中绽放了最醇美的香。若说是奢侈浪费,可没有这般的投入和讲究,又如何能培养出最优秀的作品呢?所以能够被花魁选中亲自培养,是多少人羡慕的地位,再辛苦也甘愿了。何况这些身外之物,作为辉夜的她可谓是信手拈来,尽管如此相比于失去的,这些根本不足挂齿。
因为那,是最最无价的自由。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收拢了裙摆站起来,辉夜吩咐着,转身走出了素净的茶室。身后的女孩依旧坐在那里,抬起头的瞬间刚好看到刚才的身影消失在被合上的纸门阻隔的视线中,她放下手上的用具,抱着膝盖埋下了头。
虽说是亲自培养,可身为辉夜也不可能一直亲身指导,即使是花魁也不过是这吉原的女人之一,到底还是要去应付那些不可避免的事的,这大概是星辉唯一能略微放松的时间了。埋在膝盖间的动作让那段纤细的颈从和服后领露了出来,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原本不过及肩的柔软的发被梳上去挽成简单却不失精致的发髻,一把木梳别在末梢,搭着温馨的樱粉色和服是赏心悦目的清新。
可是这会儿看着,却像是瓷质的精致人偶,稍不小心就会碎掉一样。所有人羡艳的背后,却是想象不到的成倍的辛苦,全部压在了还不过是十几出头的稚嫩的肩上了。
而这边,经过精心细致的打扮,花魁道中的架势才刚刚摆起来,掀开帘子最先走出来的,是挑着画有月华花纹的灯笼的开路,接下来是颔首踏出的少女,鹅黄色的发挑高盘的工整,繁复的重樱从裙角攀延,被有着深色暗纹的腰带截断,领口细碎的绽放了几朵。再往后,是踏着高的有些不可思议的木屐的真正花魁,绚丽的金丝勾勒出几只月下嬉戏的鹿,衬在藏青的绸缎上平添了几分灵动。不似那般被众星捧月的隆重,大抵也是因为手下并没有新造——吉原的人都知道辉夜大人手下只有一个新纳的秃罢了——不过并不减那气势,相反的更让人移不开眼去。
这一路通向杨屋的道路,不知要羡煞了多少女人,穷极一生也得不到的注视;又让多少男人只能眼巴巴的望着,这花魁可不是谁都能轻易碰触的,就算是这样能够近距离看到也是稀有了。
是谁说女子弱水三千的,这辉耀着吉原的辉夜姬,靠的可不是柔弱。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已经到了尽头,从已经被挑开的幕帘踏入杨屋的第一步开始,就又是新的一番角逐了。
有谁能够在这难得一次的机会,得到高高在上的花魁大人的垂青,得以一亲芳泽?
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了。
事实上能够在坐在这里的,已经是花了重金的各种达官贵人了,这会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惊艳的,有琢磨的,有放荡的,各种情绪却不能引起她一丝一毫的注意,众人眼中望去的辉夜姬是那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有深沉笑意,然而任凭谁都猜不透她想法的风华佳人。
光是这样看着,就是无限的赏心悦目了,只不过男人这种雄性生物是不会仅仅到此为止的,那些目光中隐晦的,流露的,是更多不消细说更加□□的东西。
扫过众人,辉夜单手一扬,原本寂静的杨屋又变得热闹起来。左右的乐女轻轻拨动着三味线,落单的音符逐渐成调,觥筹交错,玉簪螺髻,早些到的女人们早已和那些人混成一片,不过是斟酒劝饮间就风姿动人,暧昧无尽了。
这就是吉原,永远充斥着男人,女人,以及无尽的欲望。
星辉坐在辉夜的侧后方,微抬的视线扫过下面一片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空气中漫着清酒的醉香,脂粉的幽魅,以及不绝于耳的笑声,低低的谈论声,伴着一扬一顿的曲调,渐渐的成了愈渐苍白的背景。
“星辉……”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太过细微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然而那声音在她听来,却是无尽的震撼。
“月咏。”望着那门口小小的身影,她张了张口,却是无声的呼唤,只是一遍遍临摹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却无法见到的少女,明黄的色渐渐模糊在了视野中。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只是那集中了所有人或明或暗的注视的辉夜姬笑了,折扇一寸寸打开,墨黑描金的图案一点点遮住了娇艳的唇,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低低的声音。
“星辉。”
仅仅是一个名字,几个音节,再次以另一种声线被唤出来的刹那,她闭上了眼,再次睁开又是清澈的湛蓝了。是的,她必须明白自己该做的,以及,不该做的。
“星辉——”月咏试图再次吸引她的注意,然而她惊异的发现那个少女的目光不再落在自己身上了,明明看到了不是么,明明……说好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再也看不到我了?心下一乱,也不看场合了,月咏就这么冲了进去,原本调笑的众人都渐渐沉寂了下去,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女孩。
而花魁大人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迅速的起身,消失在了屏风的边缘,只剩下一屋子人错愕的看着立在中间不知为何沉默的少女,窃窃私语。直到有人来将她毫不留情的带走,乐曲再一次响起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选择遗忘了这个小插曲都算不上的变故,专心享受在了无尽的温软暧昧中了。
唯独角落的一个男人,手指纠缠在那一头微卷的乌黑的发里,无声的将手中才被斟满的清酒倒进口中,若有所思的捏着洁白的瓷杯,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似的。
被关禁闭这种事,虽然有些不近人情,却是这里几乎最轻的惩罚了。按理说吉原本就不是一个规矩的地方,走在街道上都能听到两边妆容艳丽的女子轻佻的邀请。然而再不正经的地方,却也有自己的规矩,杨屋无数,然而并不是每个晚上都能有幸一睹花魁的芳姿的,更何况是搅了那么重要的场。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粗糙的麻绳擦着手腕,不用看也一定已经是红肿一片了。然而月咏却全然没有在意这些,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木地板上,脑海中是最后那个人决然转身的背影,浅紫色的眸子渐渐腾起了浓雾。听到身后的门被拉开的声音,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的转头,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就沉默着不做声,像是要刻意忽略一样。
看在眼里的日轮叹了口气,她又怎么会错过那明显的一纵即逝的失落呢,这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强啊。
“我说,你是龟吉那边的下人吧,又和那个女人吵架了吗么?”说着日轮走了过来,“那确实是个容易乱发脾气的女人呢,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不过总让大姐生气可是会被杀掉的哦。”
月咏并没有动,她说的没错,自己是跟着那个女人才到的杨屋。这么久之后就算是再无人问津的月咏也被挑走成了小姓,只不过这个所谓的大姐的确不怎么好就是了。
“总这么绷着脸才会被人欺负啊,”日轮拿出手帕擦了擦月咏沾着灰尘的脸,“长的蛮可爱的嘛,笑一笑看看。”
日轮说得没错,月咏其实挺可爱的,只不过不懂得笑脸迎人在这个吉原才是最大的不识时务,当初也是如此才没有人挑中她的。
“想杀就让她杀吧,在这个监牢里,我最终也会变得和你们一样眼中毫无生机的。”不是没有看到星辉的眼神,在一个瞬间那么迅速的黯淡下去,在月咏看来像是置身无尽的深渊一般。她的星辉,她唯一的支持,也要被这黑暗吞噬了么?
“与其成为这样的商品,还不如杀了我!”
“监牢啊……”似乎不甚赞同她的话,日轮站了起来,“你以为到了上面就能自由了么?像你这样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不会自由的。”
月咏看着看到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耳边是坚定的话语,“反正是人类,还不是一样被关在名为地球的牢笼里,地上和地下也没有区别,仅仅是宽敞和狭窄的问题。觉得监牢很小就忍受不了的家伙。肯定是不自由的,因为那是在仰望着铁栏杆的生活,真正的不自由。”
奇怪,明明是一样弱小没有反抗能力的囚徒,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却让人想不到反驳的话?月咏的眸子映着那个门口的身影,逆光让她仿佛周身晕上了光芒一般,让人错觉好像什么发光体一样……
“真正的不自由,是在自己的心中设下牢笼。有力气□□着去死或者逃跑什么的,还不如在这牢笼中,与自己战斗。”
木门又合上了,月咏的视线落在自己面前刚刚日轮放下的捏的整齐的饭团,然后支撑起身体坐起来。
「和自己战斗……」
洁白的饭团还温热着,一粒一粒的米都在口中饱满的绽放着米香,她忽然有些了然刚才的错觉。那种姿态,真的好像天空中的太阳,坚定,饱满,绽放希望的光彩——纵使自己也被束缚,然而没什么能阻止太阳的光辉。
忽而有一抹笑意攀上了她的唇角,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饭粒,月咏的眼神终于有了光彩。
「呐,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星辉?」
「在这里,和自己,战斗下去……」
门外,日轮转过拐角,看到了守在那里的女孩,听到她走来的时候抬起头,鹅黄的刘海扫过一汪湛蓝,“月咏她,还好么?”
日轮注视着面前明明那么矮小的身影,却有着不属于强者的坚定眼神,认真的开口,“暂时是没有事……不过为什么不亲自去看她,你知道她有多希望……”
“不,”打断她的话,星辉低下头去,“我已经没办法再那样守护她了,我对她的任何关注,都都只会给她带来祸端。”
“真的那样的话,那又为什么要亲自捏好那些饭团送来?”
“日轮。”
“恩?”
“拜托你,帮我照顾好月咏,不要让她知道这些事。”
“你……”日轮有些诧异的望着这个被说成是幸运儿一来就被花魁大人选中的女孩子,看来似乎过去听说的那些并不是真正的她呢。这样坚韧的性格,重要的是那种懂得取舍和牺牲的精神,小小年纪,真是很不易的啊。
“我会的。”日轮冲那个远去的身影低低说道,前者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她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瞬间恢复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柔软和天真,让日轮小小的失了神。直到走廊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转过身顶着那扇木门若有所思的笑了,看来你真是有了一个很了不起的朋友呢,月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