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 我很生气,扔下他气鼓鼓出了门。
“出了什么事?”祸害提上东西追出来。
我不想说,蹭蹭的走。这里是片相对安静的街道, 地上还残存些前几日的积雪, 没想到雪下面是冰, 不留神一个屁墩, 摔得瓷瓷实实, 尾巴骨差点戳地下去,疼得我僵着脸愣了半天。
祸害在旁边笑得几乎背过气。
我又羞又急,眼泪毫无预兆的进了眼睛, 我把脸埋进膝盖,不让他发现。
笑够了的他蹲下身, “哭了?摔个跟头就哭, 真是娇气, 你不是一直很厉害吗?这么女孩的事不象你了,安可。”
我变得有些怒不可遏, 大喊道:“我哭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我愿意哭怎么着。”
祸害把胳膊伸到我眼前,“要不要借你再咬一口?”
他的好脾气更加显得我无理取闹,我像个泄气的皮球,拍着衣服起身, 找不到支点, 他的手及时伸到眼前。我拉了一站, 顺手抹了下脸。
他穿着厚羽绒服的身子却趔趄一下, 险些被带倒。
“这里有冰, 很滑的。”他才发现雪下面的陷阱。
我心里说你才知道,我差点摔对眼了。
他很认真, 用脚探探下面,前后蹭蹭,又险些摔倒,很紧张的说:“走那里去,这很危险。”
他指的那里是靠近马路中间的位置,大概撒了融雪剂,深色柏油路变成了灰白色,但走过去也要小心穿过这片积雪陷阱,我指指前面,示意他先走。
他点点头,很严肃的嘱咐我,“你跟我后面,不要急。”
他蹙紧眉头,每走一步都加紧小心,等着臃肿的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猛的一拍衣服,突然的动作吓得他一怔,结果同样狠的摔了个屁墩。
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了。
他有点恼羞成怒,也许是真担心我的安全却成了遭戏耍的对象,抿起嘴,眉头锁得紧紧的。
我的笑声越来越干,最后成了几个哈、哈、哈的单音节,我把手伸给他。
他狠看我一眼,长腿呼的扫过来,吓得我本能闪避,随后结实的屁墩又来了一个,还没歇过来的尾巴骨亲吻了大地,深深的。
换他哈哈大笑起来。
该死,竟敢耍我,我连滚带爬冲上前,对他一通捶。
他嗷嗷叫起来,“住手,不许打人,听见没有。”他的胳膊突然箍紧了我,往后一仰,我完全压上了他胸口,两张脸近在咫尺。残雪的背景下,他黑色的头发、晶亮的眼睛,笑容更象软软水晶糖般甜美,“安可。”
我的脸突然红了,天啊,祸害的蛊惑力这么大,小茗说他笑起来花开了,放到此时来看,雪也融了,真是祸害死人不偿命啊。
“我说,你要压死我吗?”他松开手,“你看着不胖,分量不轻啊。”
便宜就这么占了,可从姿势上看,我是揩油的那方,他怎么修炼出的这手?我一脸嫌弃的爬起来没搭理他。
我们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穿过积雪陷阱,走了安全的路面,我发现路上的行人均是选择了靠近路中央的位置,只有我俩不明所以傻颠颠走雪上面。我嘱咐他,看到雪绕着走,要踩能看见的路面。
祸害摔的那跤比我惨,走出很远他还用手揉揉屁股,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直到遇见卖松子的大婶才被打断了。大婶骑个自行车,后座栓个大篮子里面是油亮亮的松子,她和我们遭遇了同样的陷阱,骑过积雪时歪着甩出老远,松子密密麻麻撒了一地。她慌着支好车,急急用手搓,我们俩走到跟前,也蹲下帮她捡。
她误会了,冲我们高声喊别拣,那是她的东西。
祸害听了很大声,“我知道是你的,我在帮你看不到吗?”
我用模仿的东北方言对大婶说:“姐啊,俺俩给你拣,你咋还这说呢,多老伤人哪。”
祸害蹲着身子对我笑起来,“你象电视里的人讲话,那个大脚。”
我冲他翻翻眼,“老实干活,咨道不?”
祸害瞪大眼,嘀咕着重复我的东北音,“老是干活,直捣不。”他的南方口音学得很不标准,比鹦鹉学舌还不如,边拣变练习,帮大婶捡完,对着人家来一句,“我学的像吗?”
大婶没明白他啥意思,可看出我俩是做好事,从篮子里抓了一把松子给我,“老妹儿,谢谢啊。”
这语气完全是范伟的路子,我大笑起来,祸害也笑起来,“她白送你一些松子能笑成这样?看来女人就是喜欢打折奉送的东西。”
我们就这样走着,在街道上没有目的的闲逛,中午,我请他吃地三鲜和酸菜粉,外加两碗米饭,才二十八块钱。东北菜的粗放和豪爽在小菜馆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旁边那桌点了得莫利炖活鱼,上菜时大盘子占据了半个桌面,我和祸害对着人家那盘菜统统默了半天,他偷偷问我,“你说,咱们俩能吃完那盘吗?”
我估摸下形势,说:“不太可能,我可以算个人,你基本上不能算个整人,比鸟的饭量大点,没戏。”
他很生气,“你才比鸟的饭量大呢。”为了反驳我的错误言论,他卖力吃了一碗饭,实实在在的一大碗,抵上平时的两碗了。
哈尔滨冬日的阳光象是有穿透力,白花花映在玻璃窗上,上面的污渍和擦过的痕迹比指纹还要清晰。小饭馆内的热气与外面的寒冷对比强烈,阳光与阴影的对比也强烈,我们的桌子在屋子中央,祸害的脸被照出两种颜色,泾渭分明的光影。是的,嘈杂的小饭馆里,他略有些立体的面庞象被遗弃在仓库角落里的希腊雕像。
我去过太多的小饭馆,上学时、上班后、下课后,对里面形形异异的人看得太多,从他们的包、着装、谈吐就可以判断出是业务员、保险推销员、经营小本生意的老板,习惯了每个人都是匆忙而囫囵的进餐,然后快步离开,留下狼藉的碗碟。而祸害有点不一样,他很认真的对待食物,不浪费任何东西。还能想起他在林记拆鱼时,剔除的鱼刺工整的码在纸巾上,白净的鱼肉没有丝毫的破碎,它们像堆砌的汉白玉石块,完整地送到韩小姐眼前。他的专心致志会使人有种错觉,他看重身边的人,用最耐心、最温柔的态度对她,哪个女人不会为此而感动?
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打量他、观察他,再想想也许是因为遗憾吧,遗憾这样的男人是个情感随便的家伙,遗憾人无完人,遗憾注定有很多女人为了这样一张脸伤心。
“我吃完了,你没吃完。”他炫耀似的对我晃着干净的碗,象是取得了胜利,为自己的饭量自豪。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心里说,撑死你。
我拿出手机问圈子里的人,哈尔滨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大家纷纷回信,有的说去索菲亚大教堂;有的说去秋林面包房买大列巴;有的说去王记酱骨头。听从建议我们去了中央大街,街边的店铺在卖俄罗斯风格的套娃,大的套小的,最小的仅有小拇指大,老板象变魔术一样给我们展示。祸害歪着头问我,“好玩吧?买一个?”
我白他,买啥买,我才不会收你的礼物呢。
走在有着浓重欧洲风情的街上,恍惚间有忘记身处何地的迷惑,但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将人拉回了现实,我掏钱买了两串,给他一个。
祸害左看右看,伸出舌头舔舔,接着咬一小口,象试毒呢。
“酸的。”他苦起脸。
“不吃给我。”
他一瞪眼,“小气,你买的,□□也得吃了,不能便宜了你。”
他可能不习惯这类吃的,咽药似的,我真替他难受,“不爱吃别勉强了。”越劝越来劲,简直是咽黄连了,那张脸苦啊,快皱成一团了。
“你故意的吧?说了没有难吃就别吃。”我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来,向路旁的垃圾桶走去。
他从身后卡住我脖子,“还我,你管我呢?我愿意这样关你什么事?”
我想说,不关我事,可看着你难受,忽然发现不对劲,这家伙用胳膊卡我脖子,鼻尖已经顶在了我耳边,真是想尽办法占便宜,我回手给他一肘,他被迫松了手,恨恨的盯着我。
我想说,盯什么盯,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糖葫芦飞进了垃圾桶,他一直鼓着嘴,闷声不语。
在一架马车的青铜雕像前,很多游人上去拍照,我围着它转转,拍它的脖子。
“你上去,我给你拍照。”他俯到我耳边,“我手机能拍照。”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好镜头给他,我有,干吗用你的。
祸害在拍照的人群里前后的动,嘴里指挥我笑笑,靠后些,听着闹心,我催道:“快吧,随便按一张就行了。”
他出其不意的左右开弓用两个手机同时拍了,我有点急,可当着周围很多人不敢嚷,狠狠瞪了他,他跑过来,想扶我下来,我拍开他的手,自己跳,他长胳膊一伸我进了他的包围圈。
“松开。”我低声说。
他很大声,“别人能抱着你转圈,我抱一下为什么不行?”
我推开他手,低着头从拍照的人堆里钻出来,快步走。心里骂道:哼,流氓,就不行。
哈尔滨的冬天黑得早,才三点多就灰蒙蒙了。从中央大街出来,我们又乱走进一条街,这里掺杂了居民区,生活气息更浓。有家食品店把冷饮摆到了街边,各式冰棍分装在纸盒里整齐码着,太有创意了,零下十几度的室外整个是天然大冰箱啊,我挨个看看,抬头问他:“吃冰棍吗?”
祸害耷拉脑袋跟着走半天了,听说有吃的很高兴,使劲点头。
售货的大姐走出来,我挑了一块五的酸奶冰棍给自己,“姐,最便宜的多少钱?”
她指着某个盒子,“一块的。”
我对祸害扬扬下巴,“自己拿。”
祸害不依不饶叫唤,“为什么给我吃最便宜的?不行,我凭什么不能吃贵的?我要吃贵的。”他对着售货大姐,“要比她的贵,两块钱的。”
举着比我贵的冰棍,他的脸要笑成花了,我指着他,“都吃了,敢给我浪费,看我怎么削你。”
“削我?”祸害糊涂了,“我是木头吗?”
过了四点,天色完全黑了,我们俩走了一天也腿脚发软,碰巧看到前面有个骨头庄的广告,决定晚上吃这个。每桌客人都点了大骨棒,用一根吸管吱咂的喝里面的骨髓,我看着新鲜也点了,祸害脱了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件长袖T恤,这在周围人看来是火力壮的表现,不过,负责点菜的服务员很快明白他是南方人,很同情,“哥啊,冷不冷?”
我抢着答道:“那个啥,他脑子不好,别跟他说话。”
祸害看着我愣了一下,突然带了点半傻半呆的劲,指着旁边桌上的菜,“我要那个。”
我一看,是鱼,估计挺贵,“不吃,给你啥吃啥,别多话。”
祸害故意报复人,他开始叨咕,要是不给他吃就去人家桌上端,好象演戏似的,半傻不傻的劲头加上自言自语,换谁也认为这人脑子有问题了,服务员替他说话,“妹儿啊,给他吃吧,瞧着挺好的人,怪可怜的。”
我想说,他不可怜,我钱包可怜。
祸害装疯卖傻的起身去旁边桌上瞧,又点了两个看上去很贵的菜,服务员好心眼把他搀回来,劝道:“哥啊,够了,咱家菜量大,这些你俩不一定能吃完呢。”
我指着他:“都吃了,敢给我浪费,看我怎么削你。”
这家餐馆的菜量真大,赶上中午的小饭馆了,随便四个菜摆完,桌上满了。祸害很紧张,“安可,你说我比鸟的饭量大,吃完这个,我是比猪的饭量还大了。”
我也有压力,早知道问问人家有没有半份卖了,没有谦让我俩卖力吃,终于我先投降了,“不行了,我的胃要炸了。”
他比我多吃了一分钟,也缴械投降。
我指指盘里还剩了一半的菜,饱得说不出话,只能玩命指着。
他又摇手又作揖。
结账的时候他付了大数,二百,我付了零头,三块。
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出门,真的要崩溃了,撑得弯不下腰,只能挺着后腰慢慢挪着走,我俩并排横行,走了几分钟我觉得不对劲,“你手里好像少了什么吧?”
祸害一拍脑门,“哇,手提袋落在餐馆了。”
“回去拿。”
“一起去。”
“自己去。”
祸害拢上我肩膀,“你自己在黑暗里等,太危险,陪我走回去。”
走了几分钟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手拿下来,放上瘾啦?”
祸害很理直气壮,“你个子矮,当手杖合适,我用得很好。”
我撑得没有力气跟他打仗,随他了。
晚上,祸害去酒店前台换了房间,最低的六层,挺着肚子自己上去收拾行李搬家。我们撑的睡不着,叫了果盘一起看《乡村爱情》,到了后半夜又是坐着睡着了,不过,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身上盖得很好。
昨晚他的咳嗽还在继续,比前一晚的情况稍好些,他说越躺着越想咳,干脆坐到地毯上挨着我。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说不清,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液的味道,我迷糊着要睡着时,那气息在鼻端缭绕,依稀想起海洋公园。
外面套间窗帘紧闭,很暗,他蜷在沙发里,长腿弯出很大的角度,毛毯胡乱地堆在腰间。屋里的温度高,他用一件雪白的圆领衫做了睡衣,黑暗中的白色很显眼,宁静、清爽。原来美男入睡也有萌点。
我想祸害在某种程度上比我言而有信。我说了不再去看她,可做不到。他说不会强迫我,在昨晚那样的环境下,即便强迫了也只能认下,多少人这样被稀里糊涂占了便宜,但他偏没做。不管他是希望我乖乖就范还是其它的意图,他是个能信任的人,虽然这信任听着很滑稽。
他的钱夹、手机摆在茶几上,我拿起手机悄悄回了里间,调出图片,在中央大街的照片已经被储存了,标题是: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给女友编号,用她们的名字。照片拍得不清楚,我当时发觉了情况正要伸手阻拦,所以手部分看着有点虚,所幸当时阳光很好,脸部很清晰,帽檐遮盖了半张脸,象中世纪落跑的小报童。
我删除了照片,偷偷放回原位。
收拾妥当,他在外间也醒了,大声喊我。
“什么事?”
他伸懒腰,一不留神掉地毯上,哎呦呦的喊疼。
“别装了,自己起来。”我躲着不过去,他的花招太多,不能送上门让他逗。
他见我没有上当,无趣的起来去卫生间洗澡。
我收拾自己的行李,都整理完他出来了,“安可,帮我涂药吧。”他举着大夫开的跌打药油。
这件事如果做了是给他机会吧,为他的进一步冒犯提供了通道,我说:“自己涂,我手笨做不了。”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过来,强迫着塞到我手里,“不管,你给我害的,要为我负责。”
我放下药油,“我饿了,咱们下楼吃饭去吧。你请客,我想吃好点。”
“安可,你是猪变的,昨天吃得那么饱,刚睡醒又饿了。”
他的绅士风度发挥了作用,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二楼餐厅了,早餐是自助式,很丰盛,有培根、腌肉和外形漂亮的煎蛋,我喝了两杯咖啡,吃了很多水果,又饱得要吐了,他没怎么吃,一直喝果汁,他似乎对果汁很痴迷。
我用餐巾印印嘴角,让自己从容些,“罗先生,一会我先走了,今天上午有趟回燕都的火车。有几句话想说,非常感谢您的抬爱,可我对您没有任何想法,更谈不上感觉。以后不要再来了,没有可能的事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不如留着这个精神找点其它事。我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非常珍惜,所以不希望因为任何原因辞职,同时我是个怕绯闻的人,这会为我带来麻烦,相信您能理解。”
我站起身,看着他的脸又变回雕像般安静,微笑起来,“别说再见了,因为不想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