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我们是一家,我是他儿子的妈,哪怕这儿子浑身是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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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晨, 我们去参加一个艺术节, 算起来这也是慈善圈里的活动, 鼓励青年人创业的创意集市。很多成功的艺术家带来自己的作品, 他们都是得到了小额投资后创建了自己的工作室, 慢慢打出名气,借着这个机会鼓励有同样梦想的年轻人,作品售出后把款项捐给创意集市发起人, 资助特别有才华的人。也有些投资人参与其中,寻找合适的投资项目。
举办的地点在一个公园里, 各式的花帐篷在夏日透明的阳光下象可爱的小蘑菇。我们领了创意集市的文化衫, 当时就换上了。他嫌麻烦, 直接套在了POLO衫外面,看着有些年轻人的顽皮。我穿着很肥大, 只能在腰部挽个结,不致显得太邋遢。
在彩色纹身的帐篷前,不少人排队等着做一次性彩绘,几个朋客造型的年轻人头也不抬的忙着给人设计。这种形式很好玩,晚上回家洗澡后就消失了, 但尝试之后真正喜欢的人会折回去成为顾客, 等于变相宣传了。
祸害看出我有兴趣, 自觉的站到了队尾, 我也陪了过去。
他说:“你也给我纹过身, 还记得吗?我胳膊上。”
我拿过他胳膊看看,完全看不到痕迹了, 心里暗松了口气。
“我纹什么呢?那些我不喜欢,要纹个有特点的,不如把你纹上吧?”他自言自语了几句后,很为这个想法满意,吩咐我,“我把你纹上,你也把我纹上。”
排在前面的一对年轻人听了,好奇的转过头询问怎么纹。
祸害笑呵呵的,“让我们先啦,你看到就知道了。”他得意地掐着我肩膀让站到他前面,对他们说:“等会看吧。”
轮到我们了,他首先坐到了凳子上,对着彩绘师低语了几句,我看了半天落笔,猜不出什么意思。
到我了,男孩抽空喝了口水,擦擦额头的汗珠,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偷偷看看那边,也压低了声音,你不让我听,我也不让你听。
他那边先结束了,举着胳膊站到阳光下,不停用手扇扇。我稍微动下身子,不让他提前看到结果。
“好了。”年轻的男生放下笔,欣赏了片刻,“第一次尝试,也算不错啦。”
我收回胳膊看,笑道:“极好。”
走出帐篷,后面的两个年轻人还在伸长脖子等着看,祸害很大声的叫我,“来,给他们看。”
我抿抿嘴唇,把胳膊跟他举到了一排。他的图案是两个花体字:安可。下面衬了盘绕的枝蔓,他给人家解释完,对着我的图案愣了几秒钟后,马上明白了,笑得很神气。
两个年轻人没有看懂,狐疑的对视了一眼,祸害笑完,很自豪的说:“没看出来吗?她这个是山峰,我名字里面有个峰字。”
我的图案是个仿水墨的连绵群峰。
他似乎很喜欢我的创意,一路走着不时低头看几眼,有几次踩到了前面人的脚后跟,我狠给了他一掌,威胁说再不好好看路,就马上去洗手间冲干净了去,他才不犯病了。
公园中心地带有个小型主席台,是创意集市为了聚拢人气举办的宣传点,主持人在上面带领观众做游戏、有奖提问,我们也停下观看。提问很简单,主要是号召大家参与,答对的人提供些小奖品。
“你要哪个?我去给你拿?”他跃跃欲试想上去抢答。
我看那些礼品都是些长长短短的彩色棒,嫌累赘不想提在手里,摇摇头。
很快进入下一个环节,转魔方。稍有新意的是参赛者必须男女搭配,每人用一只手,看谁最短时间内将六面拼完。
祸害很张扬,不由分说拉我跳上了主席台。不大的主席台上,三对情侣很快站好了位置。
他似乎对这个东西比较在行,问我玩过吗?
我嘁了一声,心里说以为你们特别行政区的人跟常人不同吗?我玩这个也是行家呢。
他低声告诉我,呆会怎么跟他配合。我知道这样的活动最怕两个人都有想法,配合默契意味着其中一个人要甘当绿叶,否则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生生毁了。
“来,”他张开手臂,“我可不是要抱你啊,这是为了比赛能顺利,不能隔着很远吧?”
我没羞没臊地想他多余做解释,即使未经允许抱了,也绝不会抗争。
他的左臂搭上我肩头,他的掌心暖烘烘的,我顺势倚上他胸口,那股海洋公园的味道又弥漫在鼻端,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笑眯眯的,“安可,这不算我犯规吧?”
我迟疑了一下,大胆地用右手圈住他腰,硬硬的皮带硌着我的手,我向上挪挪,放到了能感受温热肌肤那段,手上又汗津津了。
主持人一声令下,他的右手飞速动起来,他太专注了,搭在我肩头的左手也跟着一起用力,我忍着疼,捏好魔方一角为他固定。此时,计时声、周围的喧嚣声统统消失了,多彩的小方格令人眼花缭乱,我偷偷歪过头,用唇蹭蹭他的T恤,耳边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开心得想让一切毁灭。
“啊!”他一声大喊,跳着夺过魔方,交到主持人手里,原来飞快之间他已经完成了。其它两组还在奋力扭转中,右手边那对很搞笑,两人手不停嘴不停的互相指挥,连一面也没拼完。祸害象个大孩子,对着台下摆个大力水手的英姿,炫耀他肌肉发达的胳膊,我不知道这跟拼魔方怎么扯上关系了。
奖品是两张音乐剧的门票,我看看时间,知道根本不可能去,我下周的日程安排恰好在这天有个采访,对方下班后的时间。
很歉意的对祸害说完,他倒没有介意,“看不看演唱会没所谓了,我发现咱们在一起最默契了,是不是?”
他用手抹抹鼻头亮晶晶的汗珠,我拿出纸巾给他。
“安可,你发现了吗?另外两对没有我们配合的好,我们是最完美的拍档。”
我喜欢他这样说。
中午我们去快餐厅吃饭,我请客。说白了就是吃盖饭,每份四十多港币。我想撑死他也吃不了一百块,上周我的餐费没花,将近三百呢。
“喝什么饮料?苹果汁还是橙汁?”我多大方啊。
“不喝了,等会去屈臣氏买矿泉水,比这里便宜。”吝啬的毛病不传染吧?他比我还会过了。
我接着大方,“喝果汁,两个都要,你想喝哪个喝哪个。”
“我喝不完。”他真有自觉性。
我接着牛哄哄,“那就喝一杯扔一杯,咱有钱。”
祸害笑得不行,“安可安可。”
我翻个白眼,“干吗?两个安可,也要扔一个吗?”
播放着欢快曲调的餐厅里,他的声音也欢快,“好啊,一个扔心里,一个扔脑子里。”
我矜持的起身,往餐台走,拼出全身的力气没让自己蹦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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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我和石先生每天按照日程表逐一拜访优秀志愿者,从他们手里收集对项目的反馈和交友计划中会出现的问题。石先生没有车,我们的出行要依赖公共交通和偶尔的出租车,因为遭遇堵车时不能迟到,后来知道这个打车费用由他个人支付后,我坚持不坐了。出租车费用不低,同样的行驶时间,车费够我在燕都转一圈了。可有时在所难免,迟到对我们是大忌,尤其很多志愿者特别留出时间来接受采访,他们来自各个阶层,不乏很多成功人士,他们比我的时间宝贵,有时采访超时了,秘书会进来催着其它事。
晚上回去,我跟祸害商量,如果下次再有不得已打车的时候,能不能请他给报销费用,石先生也是普通打工的,跟他比起来经济条件上要差些。
祸害提出可以把他的车借给我们用,停车费由他掏。我不想让石先生知道自己在香港还有其它关系,推脱说万一出了刮蹭的事没法交待,还是不要了。
他拿给我两千港币,大概是怕我从他手里接过钱时会尴尬,悄悄将钱放在了餐桌上。
我对石先生撒谎说,机构为了我工作方便可以报销一些车费,这样不必他私人担负了。
忙碌的采访打乱了原来的秩序,我们要跟着志愿者方便的时间来,工作时间、午间吃饭、下班后的时间全部涵盖了。
新的一周开始变成祸害来码头接我了。常常是他在家里把菜洗干净,米饭焖好了,收到我上轮渡的短信后,带着波比在老地方坐着。波比的造型还是那样,半蹲半坐,耷拉着舌头哈哈的喘气,看到我出来,箭似地射过来,两个前爪一扑,我要惨叫一声,这孩子的劲太大,加上助跑的力量,推我个四脚朝天也是可能的。我对祸害抗议,让他看好儿子,结果他扯着狗链子跟在后面,波比四蹄挠地哐哐的跑,仿佛能挠出火星子来,心疼的我赶紧喊他撒手,撞就撞吧,我忍着点完了。
到家后,我去厨房快速炒菜,他摆碗筷,没几分钟我们就能坐在饭桌前了。从采访志愿者以来,我的话题增加了很多,港岛的上上下下走了个遍,从公司到公寓还有危楼全走过了。我没对石先生隐瞒自己的恐惧,因为祸害说最好提前讲清,否则独自一人爬楼梯,出了什么事石生难辞其责。没想到,石先生知道后竟很高兴,说他的啤酒肚要靠我解决了,他陪我走楼梯,不亦乐乎的。
得寸进尺是人的天性,对于心怀蠢蠢爱慕的女人来说,更是必须的。我已经不满足独自讲述了,要把他加入进来。谈到有意思的地方,也让他发表看法,他吃饭时不怎么讲话,可我偏让他说。害得他只能加快吃饭速度,放下饭碗才开始交流。
我批评他傻,边吃边聊多轻松。
不想他很认真地说:“我吃饭的时候不愿意讲话。”
“为什么?”
“如果讲话会影响吃饭的速度,你大概想不到,我小时候常常饿肚子,如果能吃饱了会高兴很多天,所以吃饭时不敢浪费也不敢东张西望。去寄宿学校时,能每天按时吃饭,不知道多开心。童年的记忆很可怕,到我上大学还做噩梦,开饭了可桌上空空的,吓醒了很多次。”
这事够新鲜,什么年代了还有吃不饱肚子的事,放我爸头上还差不多。说实话,我们彼此间的了解并不多,那又怎样呢,一生的时间足够我们慢慢了解对方,速食面盛行的时代,我更喜欢舒缓如慢板的爱情。
波比趴在地板上,不时掀起眼皮呜呜两声,似乎在催促跑步的时间到了吧,你们聊个没完了。
吃饭时间错后了,他的跑步时间变成了散步,我们领着波比在海滩上慢慢走。波比喜欢追海浪,自己玩的很爽,有时鼻子头粘了沙粒跑回来,蹭过我小腿时痒得人想笑。现在我对它的恐惧已经好多了,虽说不敢象祸害那样搂着揉来揉去,但摸摸脑门没问题了。他总是想尽办法捉弄波比,不是抱着肥身子扔到海水里,就是引它往海里跑。我看着他们俩,有种错觉,好像领着两个孩子。
散步回来,我要趁着记忆清晰,把白天采访的笔记整理出来,我的速记本领在搁置了很久之后,得以重温。石先生看到又大大惊讶了一回。他本来为我准备了录音笔,他说,安小姐,你到底有多少本领啊。
我真希望这句话来自祸害。
每天在港岛上下走,我不信自己能避开弥敦老道,要知道香港才多大。果然,有个志愿者在这条街上,我怎么也不愿再涉足那里,如果被咖啡店老板娘看见,再哇啦哇啦喊一通,别活了。
我与石先生商量,这个志愿者由我自己采访,不需要他了。他不放心一个女孩子独自去,坚持要陪着。没办法只能继续编谎话,说身体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他很体谅,说这些天太辛苦了,让我在办公室用电话采访了人家。
这样我回家的时间比平日都早。波比见到我,蹦得可高了,没有毛的尾巴抽到腿上跟小鞭子似的,我伸手喝令它老实坐下。
洗完澡,领它去门口的路上射来射去,大热天的它跑得哈哈喘,狗没有汗腺,舌头有排汗的功能,回家时滴答了一路的水渍,不知道怎么想的,父子俩一个样,歇着吹风不好吗?
屋里很安静,没有人,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干什么没人知道,于是我蹭蹭的窜上了二楼。他的房间大开着门,白色落地窗帘被海风鼓起很大的弧度,淡蓝色的被单有些凌乱,枕头也歪的,我像个小偷,垫着脚走进去,耳朵听着楼下的声音,高度紧张。
他的T恤衫挂在衣架上,各式颜色很缤纷。我拿起一件贴在脸上,象那天俯在他胸口的姿势,脑海里是他低头俯视的眼神。
祸害进门时我在厨房里忙碌,今天特意去买了煲汤的材料,想让他尝尝我做的老火靓汤,厨房很热,头上的汗没干过,每根头发都象浸了水。
波比亢奋的转圈,呜呜叫,我知道他回来了。
门打开,波比的爪子在地上挠出清脆的哗哗声,我猜想它的前爪一定撞得祸害很疼,下次要好好批评一下这孩子。
“轻点!”祸害有点大声的呵斥波比,“说了多少次,不能这么激动,咱们不是讲好了,温柔点推人。你妈咪瘦,哪受得了这么大力,你瞧每次被你撞得直叫唤。围着她转转就行了,小点力,知道吗?”
我傻乎乎用手去揭汤煲的盖子,烫得差点脱手,可心里甜蜜得根本觉不到疼。
他的脚步声腾腾的消失在楼梯上,我轻步走回房间,掩上了门。
没一会,传来他敲门的声音,我打开。
他很奇怪,“我以为做清洁的人来了,是你在煲汤?今天回来这么早?”
我装作很忙碌,走回到桌前接着鼓捣电脑,“今天的访问很短,提前回来了,你几时到家的?我没听见门响啊。”
他在门口站着不说话,我回过头,“有事?”
“没有,”他又停了片刻,低声说道:“电话可以打国际长途。”
我有些糊涂,不解的看着他。
他很沮丧,不说话转身走了。
我看看电脑,猛然明白了,我正在开着□□与圈子里的人聊天,他一定误会了,慌忙下线,走出了屋子。他带着波比在门前的水管处洗澡,飞溅的水花弄得他也湿淋淋的。波比身上涂了浴液,变成一条白花花的大香肠,它最讨厌洗澡,动不动就甩几下,总是弄得祸害狼狈不堪的用袖子擦脸。可今天他没擦,一直埋着头用力揉波比,我觉得大狗象是被搓疼了,龇着牙的样很可怜。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他们俩,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懊悔。我从没这么讨厌过自己,满嘴的谎话,为什么要编那么恶心的故事给他呢?为什么不对他说明真相,告诉他心里的想法呢?我发誓对着他再也不说谎了,绝不说了。
一不留神,波比逮着机会嗖的跑了,祸害没抓住,着急的起身喊它。
波比冲着门的方向过来,大概是想钻回屋里去,我也蹭的站起身,跳着横在了门口,大伸着手喊道:“回去,不许进屋。”
波比满身的泡沫,象个怪物,我简直不认识它了。它呜呜叫着,想博取同情。
“回去,找你爸去,洗完了才能进屋。”
祸害身上湿的象张地图,他过来扯着波比的脖子,恨恨的嚷道:“听见你妈咪的话了吗?她才不会给你撑腰呢,瞧你身上这样,回去弄得屋里到处是水,你妈咪新擦的地板不是都毁了,她干点活你怎么不知道爱惜,下次她生气不干了,咱们怎么办?”
被擒住的波比夹着尾巴回了水管边,祸害很解气似的猛滋一通,这下变成了落水狗和落汤鸡配对了。
我回房里拿了毛巾,递给他。
他接过去,用力擦着头发,毫无章法,我抢过毛巾,踮起脚一点点替他擦。他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清清嗓子,“我跟你说过吗?我做义工翻译美剧,今天是收文件的日子,你进来时我正在忙着,有段话掌握不好怎么译合适,所以问问别人。”
虽然刚刚发过誓再也不撒谎,可这是善意的谎,我安慰自己。
他的神情忽然柔和了,拿回毛巾,不抬头的自己擦。
波比跟过来用湿漉漉的身子蹭我,我的腿上沾满热热的水渍,祸害突然歪着头,柔柔的叫道:“安可。”
他的语调真软,我想自己下午靠在他衣服上的感觉,也是这样的温柔。
我转过头,嘀咕一句:“汤可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