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象我,勇敢又懦弱,骄傲又自卑。
回燕都的机票是中午,因为晚上培训中心有课,今天只能逗留几个小时。我已经在想,该怎么结束这样的局面,听姑姑说她老公去世了,那么我的出现不会为她带来麻烦,相认与否不重要,只是想从她嘴里知道真相。
老板娘为我端来一杯奶茶,她似乎对我有印象,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不耐烦,大概是讨厌这个吝啬的姑娘又要霸占着位子坐上一天了。我想说这不怨我,谁让附近只有你一家店呢,我总不能坐旁边的药店或者服装店里吧。你凑合忍着吧,我今天只坐三个小时,不对,要是等会能见到她,我马上冲出去,问清答案这辈子不会再来香港,咱俩永别了。
我忽略老板娘的恶劣态度,转头盯紧大厦里走出的每个中年女性,仔细辨认,多亏了一副好视力,不然涂着口红的五官大同小异,哪容易认出来。两个小时里,老板娘在眼前兜了四五圈,擦桌子擦地,我装无视,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受着吧。
电话响了,是总干事,问我在哪。
我说:“香港,今天中午的飞机回去。”
“罗先生有没有联系你?我对他讲了你去香港开会,他有什么好消息给我们吗?”
我翻个白眼,原来自己是被领导出卖的,“没有见到,他没联系我。”
“那你去拜访他一下,我已经给他发了邮件,我们聊的很好,他说会跟其它朋友介绍我们这里,这件事要趁热,不能冷落了对方。”
我眼睛看着对面大厦出来的人,敷衍道:“我现在正准备去机场,恐怕抽不出时间了,不如等下次您过来吧。”
他停了片刻,又吩咐我给罗先生打个电话,到了香港不问声好说不过去,提醒我态度要亲近一些,要表达出机构的结交之意。
我皱紧了眉头,但语调还是很耐心,“我没有他的电话。今天是周末,打扰人家可能不方便,他们这里人很注重家庭日的。”
“我发给你电话号码,问候一下不占用时间,对人家是尊重。”
挂了电话,我用湖南话骂了几句。
十分钟后,总干事的电话锲而不舍地又来了,“怎么样?打了吗?”
我说:“打不通,对方不在服务区。”天知道,我根本没打。
“再试几次。”他郁闷的挂了电话。
我耸耸肩,接着看对面大厦口。
十来分钟后,电话又响了,我有点烦,有完没完了,那个人渣有什么需要结交的,“我又打了,罗先生的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
“我的电话一直在服务区。”是个带广东口音的嗓门,带着冷笑。
我靠。
“干吗不说话?”
他怎么没羞愤而死呢,死了就不会这样质问我了。
我将电话放到桌面上,任着他说,有劲你说去,说死你,掏出奶茶钱放到桌上,伸手示意老板娘结账。老板娘的脸色好了些,让她烦的人终于结账滚球了。
我决定提前去机场,剩下的时间消耗在免税店里,去提自己的电脑包时却捞个空,我惊叫一声,“老板,我的包呢?”
老板娘扭回胖身子翻我一眼,“什么包?”
我叫道:“电脑包,我放旁边了,这个凳子上。”
她哇一嗓子喊出来,明显是把我当成敲诈的了,“哪有什么电脑包,你进来时明明是空着手的,不要乱讲话,我根本没看你拿包。今天上午一共四桌客人,有谁从你旁边过了?你有没有搞错?”
我的汗哗下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包丢了,一定是从巴士下来时神思恍惚忘记拿了。行李箱寄存在了小酒店,重要的吃饭家伙我随身带着,这刻距离下车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不知车子转了几圈,弹丸之地的香港到处是人,兴许早被捡到的人拎回家了。电脑对我太重要了,里面有上课的资料、全部的培训文件,还有数不清的照片,这几年林林总总存的东西。刚喝进的奶茶腻在胸口,翻江倒海的恶心,额头的汗成了冷汗。
我抬头看着对面的大厦,哇的哭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见她,我昨晚就回燕都了,如果不是为了见她,不用一次次来这个使人厌恶的城市,是她害得,都是她!积聚了十余年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哭得很大声,这种高调的表露于我是开天辟地了,可能潜意识里有个念头,希望她能听到哭声,能下来抱住我安慰一番。
老板娘吓坏了,过来推我,“做什么?你做什么?你不要在我这里犯病啊。”
我哭疯了,根本控制不了,蹭的拔腿向对面大厦跑去,路上的汽车被一个歇斯底里的人唬得都踩了刹车,爱谁谁,有胆就来撞死我吧,让她看着,看我死在她楼下,最好死在她怀里,让她内疚一辈子。
大厦有门禁,需要输入房间号才能进去,我用力踹着大门,又摇又拉,不锈钢大门哗哗作响,保安跑过来,厉声喝止我。但没人能阻拦住一个气到几乎疯癫状态的人,我只想发泄,发泄多年来对她的愤怒和渴望。
几个穿制服的保安涌到身边,他们不停对我说话,挥着手,身边聚集了一小圈人,我不管,对着楼上大声喊:“你下来,你下来。”
一阵电流进入身体时,我才觉出自己有多失态,整个人瘫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只剩下眼泪还在不停涌出。
保安将我带到一间屋里,三个穿制服的人一起审问,他们要我出示证件。
我装听不懂粤语,低着头不说话。其中一个人换了普通话,不能再装,我拿出了通行证。
“你来香港做什么?”
我闭紧嘴巴,绝不能透露是来开会的,否则传到单位去,丢死人了。
“是来旅游?”他们对着我的证件反复看。
你管我呢,我们僵持着,他们几个退到旁边窃窃私语,听着是有点犯难。我偷偷看表,再僵持一会他们没办法只能放人,还有些时间扛。
不久之后有人拍门,打开是咖啡店的老板娘,身后竟然跟着祸害。老板娘叽里呱啦跟他介绍我的疯狂行径,连说带比划,在她嘴里我跟个疯子没区别。我连说了三句靠靠靠,嫌别人拿你当哑巴还是怎么着。
一番交涉之后,祸害将我领出了保安室,他客气的与几个人道谢,其中一个保安很关心的问:“她脑子没问题吧?刚才我们险些报警了,她是不是吃了药?”
我装听不懂,一脸呆滞。
祸害看我一眼,也用粤语答道:“你们也看出来了,是脑子有问题,搞不清状况说犯就犯,今天早晨没看好被她跑掉了,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看看天花板接着扮呆滞。
老板娘立刻哇哇的叫起来,“呀,我就说她是有问题的,在我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点一堆东西不吃,原来果然有问题的。”
祸害很卑鄙,似乎很高兴见到我这般狼狈,同情的对老板娘说:“去你店里坐一天?下次轰她出来,要不吃了东西不付钱,你亏本了。”
我接着呆滞,心里咒她老公亏,赌马亏炒股亏干啥啥亏。
终于走上大街,摆脱了包租婆和保安的眼睛,他递过手机,“吃饭了吗?”
靠,电脑丢了,手机也差点,我接过来,不说话。
“别装了,你不是会讲粤语,到底吃饭没有?”
这人脑筋也有问题,每次见都问吃了吗,我顺顺头发,将手机收好,往车站走去。
“站住,”他一把扯住我,“问你话没有听到吗?对着那些人装,对我也装,你快省省吧。”
我甩开他手,继续走。
他在身后大声叫起来:“老板娘说你讹诈她丢了包,到底是不是?好了,你走吧,反正也不打算找回来。”
我停住了脚,谁说不想找了,问题是怎么找,马上要赶飞机回燕都了,晚上还有课。
祸害走上前,站到旁边,“说说在哪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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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我讲了是下巴士时忘记拿了,他详细记了情况,然后说:“我去查查,如果捡到的人会交到一个失物招领处,实在不行也可以发悬赏通告。”
我看看时间,要快去机场了,不管怎么说,晚上的课不能耽误。为了省钱,我很没骨气的接受了祸害的好意,他开车送我去小酒店取了行李,接着去机场。路上,我给我爸打电话,请他去机场接我,顺道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借来用,课程的一部分内容在硬盘里有备份,稍加修改能应付今晚的课。
我从没麻烦过他,每次都是自己做机场大巴回家,这是第一次,他很担心,“出什么事了?电脑丢了?怎么嗓子听着有点哑?”
我揉揉鼻子,“好像是伤风了,没事,电脑没丢借给同事了,别瞎想。”放下电话,我拿出小镜子收拾自己,眼睛哭肿了,成了红眼兔子,这个形象去上课非常不合适。我烦躁的将小镜子仍回包里,闭目养神。
车子停在路边,祸害解下安全带作势离开,我看一眼时间,他马上说道:“两分钟就好。”
我接着闭目。
很快,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冰敷眼罩递过来。
我想起对他的评语,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他的贴心关怀,的确是这样。不知道修炼这样的神功需要多少年,几年的讲台生涯造就一个大神讲师,多少女人的牺牲才培养出如此有眼色的花花祸害。
我说:“罗先生,谢谢您来送我。机构希望能跟您建立紧密的合作关系,完全是出于工作的考虑,相信您能理解。但是作为我个人,不希望与您发生任何私下的接触和交往,如果今后我们需要打交道,请把我当成机构的工作人员,而不是一个可以来往的女人。”
祸害娴熟的叩上安全带,拨动转向灯,我的话象粒石子,投入水中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我按上眼罩,也不再说话。到了机场,他停了车正要说话,被我抬手拦住。确定没有落下一件行李,我合上车门去了离港口。
在候机厅的洗手间,我重新收拾了自己,眼睛的情况有所改善,等会的飞行途中再敷一个小时,应该很快正常,不能让我爸见到有何异样。他和我妈很关心我平时的衣食住行,稍有些变化马上能发现,然后无端紧张。他们不喜欢我穿裙子,总说将来会冻成关节炎,其实现在的女孩哪会在乎这些。在生活上,他们对我的关照覆盖到方方面面,为我洗衣服为我买零食,可他们不知道,这些我都不需要,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连身的格子裙,斜背的大包比腰还粗,早晨离开小酒店时我化了淡妆,是想万一见到丛阿姨给她留个好印象,这会已经彻底不见了。平时我极少化妆,只是用些唇彩。我摆脱不了想在她面前表现好的惯性,虽然恨她讨厌她不见她,可忍不住也模仿她,夏天我会涂上红红的蔻丹,当然只能在脚上,将墨镜别到头顶。小茗总说,安可,你的墨镜是当犄角用的。
也许,是要变变了,不能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下,如果刚才被飞驰过的汽车撞死了,现在的安可是重生后的人了。我打散头发,梳了两个麻花辫,抹了唇彩,对着镜子里的她说:这是你最后一次主动来香港,从前的安可已经死了。
还好,我爸没发现任何异样,一路沉默着陪我回家取硬盘,到培训中心下车时,他从钱夹里拿出一摞钱塞到我手里,“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吧。”
我退回给他,说现在的工资够花。
“拿着,”他有点不悦,但竭力压制着情绪,“够花还跑这做什么兼职?你一个女孩子,这么辛苦干吗?哪边工资高就在哪边干,挣得少就辞了不做。把自己累得没个休息日图什么?你看人家其它女孩子,哪个不是活得轻松自在,我和你妈身体好好的,家里也不需要你分担,没事弄得这么累干吗?”
我低下头不做声了。
“好了,不说了,说多了你也不爱听。”他拿出根烟点上,能看出他生气了。他生气时总说这句话,紧跟着沉默不语。其实我想问他,你能说我想听的那件事吗。我们象说两种不同语言的人,永远达不到互相明白的地步。
“爸,少抽点烟,你还大夫呢,不知道抽烟有害身体。”
他听话的掐了,伸手拍拍我胳膊。
我拎过电脑包,准备下车,“电脑先借我用几天。”
下车时他还是强行塞着把钱给了我。
我在办公室快速拼凑资料,总算整理出晚上要用的课件,解决了今天,明天再说明天吧。陈二坤捂得严严实实进来,神秘得象微服的名人,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躲开女学员的骚扰,他没有寒暄开始趴桌上鼓捣电脑,翻着一本大部头书。他是我们部里最舒服的老师,凭着小脸蛋见谁灭谁,哪怕在课上胡说一气,估计女学员们半痴半癫状态下也听不出来,如此敬业真是少见,“你忙什么呢?”
他抬起头,给我一个飞扬的眼波,“刚才通知我,准备上大课,要做一个课件交上去。”
靠,又一个大神级的讲师诞生了。能上大课那是实力和魅力的综合体现,我叹口气,“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二坤接着忙,手里哒哒敲着,“你转全职吧,你们兼职的不能参加评选,我听行政部的老李说过,你要是全职肯定给你排大课了,就是死规定不能坏,”他冲我捻捻指头,“你知道一节大课多少钱吗?”
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他吐出一串狞笑,我趴到桌上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