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其实,我讨厌海洋公园,我留下只是为了看一个人。

仅仅是看。

我拉着行李转去了小酒店,在一栋居民楼里,很小,进屋就上床,如此的破地方还要三百港币,不过只住一晚可以凑合。

晚上,去附近的卓越店给小茗带了几样化妆品。香港的夜晚很迷人,纸醉金迷的城市,街道两旁的店铺众多,到处是购物的人潮,东西太贵我几乎只有饱眼福的份。回来时在楼下买了个碗面,我带的给四川女孩了,屋里通风不好,顶着一脑袋方便面味我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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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我在小酒店结账,寄存了行李,背上可以浪迹天涯的帆布包出门。这个城市永远繁忙,站在路边等红灯时,人潮真的象泼水哗一下涌到路面上。单独的个体会有渺小无助的仓惶感,觉得被遗弃了,这感觉真糟。

坐进弥敦老道那间咖啡店时刚好赶上它开门,店堂内的装饰与半年前一样,老旧而简陋。它不是时尚意义上的咖啡店,里面兼卖奶茶、西点还有些快餐,椅子是高背的塑料凳,坐久了不舒服。经营这里的是一对夫妻,女的很胖,有点象《功夫》里面的包租婆,大大的卷发,说话很冲,每隔一会在面前出现一下,变相地提醒占据位置的时间太长了,我总会再要样点心放在眼前。遇到男人在会很省心,他不理人,对着报纸研究,有时是马经有时是股市,需要什么得自己过去跟他说。墙角吊得高高的电视永远是财经频道。夏天时会加上吊扇呼呼的响动,空调不太有力,两样都要开。

咖啡店对面的二十层楼里,住着丛阿姨,姑姑让我这么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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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其实不是不懂,是装作不懂。

第一次见丛阿姨是七岁那年。姑姑和姑父的事业才刚起步,他们建了制衣厂。这在广东是很平常的,接些加工的活,姑姑做饭管账,姑父骑着摩托四处揽生意,我和表妹不知疲倦地在厂区里跑,中午晚上跟着工人一起吃饭。每天的生活规律而冗长。

姑姑说带我去吃饭,顺便见见她的同学,从香港来的。为了见人特意给我换了新衣服,层层叠叠的蛋糕裙。精致得吓人,整天疯丫头似的跑,突然变个样,觉得走路都失去平衡了。表妹很眼气也想穿,姑姑轰着她去院里玩,她不去,在旁边用眼睛瞪我。哪次出门我们都是形影不离,单独出行的机会没有过,我隐隐的高兴,终于能比她多吃一回饭了。

我和表妹总是怄气,为芝麻大的事可以半天谁也不理谁,可越是怄气越要在一起,看见打看不见想。姑姑给我梳了头,她嫌我梳的不好,但我觉得好,梳头这事我拿手。我妈说过,头发梳利落的小孩谁都喜欢,她总是把我打扮的很干净,鞋子擦得能照出人影。姑姑扎的头发有点不舒服,揪着头皮很紧,笑的时候扯得发根疼。

出门时表妹白我好几眼,我冲她做鬼脸。

吃饭的地方是间很大的酒楼,里面铺了厚厚的地毯,我担心菜汁滴到上面怎么洗。只有我们三个人,可桌上的菜够七八个人吃,很多没见过的菜,光看摆盘就觉得好吃,还有甜甜的果汁。我很遗憾表妹没来,我们俩平时买一瓶汽水要分着喝,谁多喝一口要跟对方急,这果汁比汽水的味道香甜,而且没有气泡,非常大的一瓶,估计全喝完了肚子能撑爆炸了。我打算偷偷跟姑姑讲,喝不完带回去免得浪费了。

丛阿姨很漂亮,姑姑介绍是她同学,可她比姑姑年轻很多,指甲涂成红色,比血还红。她穿得很高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姑姑跟她比起来象个做饭女工。

她们俩讲燕都话,姑姑嫁给姑父时不会说粤语,后来慢慢学的。我也不会说。表妹说得利索,吵架时用粤语骂我,所以我最先会的是骂人那几句。姑姑家的语言氛围很乱,她对老公女儿说粤语,对着我和厂里的工人讲普通话,只有我们俩的环境里讲燕都话,但每种语言都不是纯粹的,夹杂着另一种。

她们聊我,说我长得很高了,说我吃饭不挑食,还说我学习不错。

我很不自在,想让她们换个话题,或者别在我面前聊。

丛阿姨送了一个金项圈当见面礼,黄灿灿的比指头还粗,下面有个绿色的坠。姑父脖子上有一根项链,没这么粗也不带坠。

“说谢谢啊。”姑姑笑着提醒。

我觉得丛阿姨挺有钱,可是不会花,哪有送女孩这东西的,不如买套漂亮衣服实惠呢,“谢谢。”

她拉住我的手,又看又摸。她的皮肤细白,气质也好,可怜我年纪小小怎么懂得气质这词,大概是语言太贫乏不知道怎么形容有钱人。不过,她和那些香港人一样,我和表妹看香港电影时最羡慕她们把墨镜别在头上,丛阿姨也是这样。

“你爸好吗?”她给我倒了一杯果汁,看着我咕咚咕咚喝光,似乎很开心。

我用手抹抹嘴角,她马上拿了餐巾替我擦,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显得有点没教养了,天知道我挺想在她面前表现好点的。

“我爸去几内亚援外了,医院派的,去一年了。”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好像跟我爸认识。

“你平时跟谁住?”

“跟我妈呀,”这问题多奇怪,我爸不在家当然跟我妈一块了,“哦,现在是放暑假,所以我来姑姑家,等八月底快开学就回燕都了。”

“你妈对你好吗?”

我皱起眉头看她一眼,哪有这么问人的,“好,她是我妈当然对我好了。”我不想当着姑姑说,她没事还要吼表妹几句,急了煽她呢,我妈从来不这样,我怎么讨厌怎么疯她总是很有耐心,实在气大了把自己关屋里不理人,最多十分钟就出来,没事人似的。

我想丛阿姨也许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女人吗都比较鸡婆,爱唠叨家里的事。姑姑每次一见面问我的话总是:你妈打你了吗,你妈嚷过你吗。我听着很烦,老想跟她说,我妈比你温柔,可担心惹得她不乐意。

丛阿姨发现我不爱听,马上不说了,她给我端来一个小盅,“这是鱼翅,你尝尝。”

我想鱼翅膀一定很腥气,用它煲的汤怎么会有猪骨的香,转手端给了姑姑。

“你看,我们可可就是这么心疼人,不象我家那死丫头。”

姑姑有些虚张声势地夸奖起来,我觉得她太不诚实了,要知道她平时搂着表妹心肝心肝的叫得亲着呢,表妹干什么她都笑,骂人时笑得更欢。

“以后你跟着姑姑去香港玩好不好?”丛阿姨又给我夹菜,我瞥到她手上戴了好多首饰,比我妈和姑姑都厉害,她们没有这些东西。

“你们家有什么好玩的?”其实,我是想问她家有游泳池吗,电影里香港人家里都有佣人、有游泳池。

“你想玩什么?我可以带你去海洋公园。”

我看了姑姑一眼,嘀咕海洋公园什么样。

姑姑马上说:“想去吗?想去我带你去。”

“表妹也一起去吗?”

姑姑看了丛阿姨一眼,又对我笑,“不带她去,她太讨厌,可可乖,带可可去。”

“我不去了。”虽然我跟表妹一直打架,但谁也不能分开我们,自己去太没劲,再说跟大人在一块有什么好玩的。

丛阿姨又给我倒了果汁,红红的指甲捏着黄色的果汁杯很醒目,“你什么时候想去都欢迎,我带你去购物,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你喜欢什么?娃娃还是漂亮衣服?”

姑姑凑过来,笑得让人不舒服,“这裙子就是丛阿姨给你买的,好看吧?以后还给你买这么好看的衣服。”

我不喜欢姑姑的态度,她有钱是她的事,为什么要对她这么讨好呢。

我说肚子疼,想回家了。她们俩很惊慌,说一定是果汁有问题,丛阿姨找来饭店老板,对着他发了脾气,弄得穿西装戴领带的叔叔一个劲的道歉。

我觉得她太大惊小怪了,对小孩的招数不懂吗,够笨的。

三年后,我十岁时跟姑姑去了香港。

丛阿姨领我们去了海洋公园,那天我玩疯了,搂着海狮照相、看海洋馆,乐得根本不会好好走路,一步一窜的跳,笑得嗓子快哑了,见到了很多好玩的游乐设施,知道海洋公园不是藏在海底下的公园。

丛阿姨为我拍照片,我扭着屁股,含着手指头,搔首弄姿不停摆姿势,想着拿回去气死表妹,因为来之前她说,破香港有什么好玩的,去吧,回来你就得香港脚。

我当时想,你要是对我好点,没准给你美言几句,姑姑就让你来了呢。我知道她想来,对着姑姑又哭又闹撒了几天的泼,可没用,气得她把我的箱子用圆珠笔画了无数道,往上面吐口水,我和姑姑出门时她追出来很远。

丛阿姨接着带我们去商场,导购小姐领着我去挂满镜子的房间试衣服,半跪下为我穿鞋,她家的佣人为我们提袋子。那几天我象生活在梦里,住高级酒店、吃各种美食、不停的试衣服,想要哪样东西只需一抬手。我想有钱真好,甚至萌生了想认她做干妈的龌龊念头。

而回到姑姑家,对着表妹显摆从香港买的衣服、拍的照片时,她说了句话,粉碎了一切:你跟丛阿姨真像。

十岁的我已经有了辨别能力和粗浅的智慧,回忆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前因后果都是明摆着的。

自从六岁那年我爸被医院派去几内亚援外,没到放假姑姑一定提前打来电话,早早买好机票,恨不得上午领完成绩册,中午就坐飞机离开燕都。在开学前一天才放我回来,每个寒暑假从不在家多呆一天。

她每周都要与我通电话,上来就问:可可,最近好吗,家里呆着开心吗。她曾经几次试图将我转去广东读书,与表妹一个学校,我爸打电话跟她嚷起来,她才作罢。

她和我妈的关系很疏远,也从不来我家。按照我的理解,她一定是不喜欢我家的,除了我。可实际上她与我爸很亲,我爸在几内亚时,她给他寄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那几年光邮寄费就够了几千块。

如果一个念头在心里生根,不用管,它也会自己发芽壮大,留意了这方面情况的我,通过一件件小事推敲验证,终于在明白安可的‘可’字时到了真相大白的当口。

不过这个真相仅仅是猜测,没有人为我揭开覆在上面的盖子,大人们一致保守着这个秘密,我怎么忍心去打破。

其实他们低估了我的承受能力,如果能痛快告诉我,你妈不是亲妈,你亲妈在香港,是一个有钱人。我会难过几天之后,告诉他们,我妈在燕都,她是个中医大夫,人很好,从小为我树立了良好的行为规范,将我教导成一个爱干净懂得努力的孩子。

可他们都不说,姑姑会说:丛阿姨给你买了新衣服,看,好看吗。

我爸说:想买什么,给你钱。

我妈说:衣服该洗了,脱了我给你洗。

他们掩盖住所有的一切,虚假的维持着亲热一家的局面。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被憋得几乎窒息。从上大学开始,独立自主已经成了我生命中固执存在的信念。我拒绝再去姑姑家,利用暑假的时间打工,我为自己规划生活,完全成了游离在家庭之外的个体。每个人都拿我没办法。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奈和探究,没人知道一直乖巧的孩子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我想,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及时改正,剖开事实的真相给我,一切都有扭转的可能,我愿意原谅当初的迫不得已。哪怕说我妈是个可恨的小三,我亲妈为了贪图富贵嫁给了一个香港老头。可没人说,他们守着这个秘密,也许想带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但我不想,哪怕中间是个血淋淋、丑陋的故事,也要一个明白。从挣工资开始,我每隔半年来一次香港,守在这家咖啡店里,看对面的大楼,常是看一天,盯着里面的住户进进出出,有两次见到了从阿姨。

十岁去香港后,我拒绝再与她相见,她只能托姑姑带来各种东西,但我悉数转送给表妹,回到燕都也绝口不提她的事。

其中一次见她挽个戴墨镜的男人,从上午十点出门,直到下午四点才回来,两人很恩爱的样子。许多年过去,她的样子变化不大,不象姑姑,成了标准的黄脸婆。其实我很想问姑姑,她有老公吗,有孩子吗,是男的还是女的,但没有勇气问。

还有一次,她从我坐的玻璃窗前走过,提着大大的购物袋,我很想冲上去帮她一把,然后问她:你是我妈,对吗?

可答案又是自己不敢面对的。

没人象我,勇敢又懦弱,骄傲又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