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间,昭昭三年已经过去。
小豆子已经在苍崖门混的风生水起,骆生最初,很是不满意莫名升级成为舅舅,他彻夜向我讲述要拉扯到一个孩子有多么不容易,要洗多少臭尿布,且以养大我为案例,作为前车之鉴,让我放弃养小豆子。
但我知道,他是个扎在土里可以自由生长的小娃娃,实在没我什么功劳。
那是一年寒冬,骆生追求未遂的女子要成婚了,新郎官不知趣的叫人送了张喜帖来,骆生悲痛欲绝,躲在房间里拔剑乱砍了数日,桌椅板凳全部只剩下两只脚,却还能奇迹的立着。
小豆子人小鬼大,看不下去这个废柴舅舅,便抹了我的胭脂水粉,走到骆生面前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舅,我男扮女装,陪你去会一会你那老情人!”
骆生愁眉苦脸,“就你?”
小家伙把胸前的胖肉一端,“拿绳子绑一绑,总比没有強!”
第二天,这爷俩耀武扬威的从婚宴上回来了,自那开始,骆生终于接受了舅舅这一称谓,竟带着小豆子耍剑习武。
小豆子也拉着我一起学武的,但我实在是个懒人,即便头几年吃了不会武功的苦头,依旧不愿吸取教训,好了伤疤就忘记疼。
有日我思量着,这么不求上进的活着还不如死了,便说服自己练一套简单的剑术,对自己也没什么要求,只当是强身健体。翻来覆去还是觉得穆怀春的那把剑最好看,但是分量太重,拿不起来。
小豆子说这把惊香剑,是江湖上极具盛名的造剑匠所铸,铸剑时他用了一种叫惊香的美酒来冷却剑身,所以便以酒为剑名。
既然是一把极富盛名,还颇有些来头的好剑,穆怀春这一以剑为生的人,为何把他丢下呢?这是我至今不懂的。
剑,学是学不会了,于是我对围观的门生解释,说是自己没什么潜质了,后来骆生丢给我一截一丈长的狼牙鞭,“用它吧,打架了可以防身,害人可做上吊绳,坠崖了还能卷住树木自救,随你怎么样,挥霍青春去吧。”
于是我每日对着院里槐树抽打,怪我死心眼,永远打一棵树,还永远打在一处,终有一日夜里,槐树轰然倒了,劈掉了骆生半个屋顶,他从碎瓦下钻出来,一把夺过我的鞭子,红着眼眶看我:“小福,你终于出师了。”
我的习武生涯就这样愕然而止,我依旧是个除了揍人之外手无缚鸡的好姑娘。
无忧的日子只停留在家中,山庄外的事却没一件让人省心。
红莲舍利的事虽随着穆家人员的全部消失,逐渐平息下来,但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伏羲教,专门以苗疆的邪蛊术害人,残害的目标,多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士。那之后,隔三差五便会有人寻上骆生,希望苍崖门能协同一起歼灭此教派。
骆生只说了六个字:去去去去你的。
即便骆生很想少管江湖事,但我对江湖依旧充斥着兴趣,有时会独自乔装,去山下的茶馆喝茶,我并不偏爱乔装为男子,自己毕竟是个女人,所以扮成老妇人,以至于画褶皱已出神入化,更把如此乔装作为我前半辈子的追求,常这样出现在山庄下,我这婆婆也就出了名。
店小二常笑,“没见过牙口这样好的婆婆,一口气吃了二十个铜板的桂花茶饼。”
我心道你没见过我儿子,那才叫吃货。
我偶尔能听到关于三年前穆府灭门的事,也会提到我的名字,但说事人大多摇头,以示可惜。
“苍崖门的骆福如,长的是真真一张好脸,体态婀娜,走路如有春风拂面,虽然浔阳城出美人,但如此灵气的到底还是少见,只可惜毁了,她洞房花烛当夜,穆府四少爷就杀了自家人,那骆福如也不知去了何处,八成也是凶多吉少。” 茶馆是个打发时间的是非之地,这种话,真真假假都没人追究,全当作笑话,这壶茶干了,这故事也就忘记了。
我总想从流言蜚语里知道一些线索,比如穆怀春死还是活,在南疆还是在江南,但故事大多数停在穆府灭门那一夜,后面的都是胡编乱造。
但是即使知道多半是假,我还是会认真去听,至少还有点希望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穆怀春的生死成了我心上一根刺,他是我身边,第一个被我目睹着遭遇不幸的人,就这样耗着时间听下去,出神时望见红色的余阳侵入了街口,便知一日又过去了。
这三年,我在浔阳城,但这三年,我也不在这里。大多数人都说,骆福如死了。
我十八岁生辰的那日,骆生大关山门,决定为我庆贺三日,酒过三巡后,他醉醺醺的背着小豆子满屋转,门生也吵吵闹闹,一个接着一个敬酒,我只得以茶带酒,大半时间都在往茅厕跑。
那夜正是夏季最好的时候,花都开了,虫儿也活了,我疲软的躺在院中的草地上,怀里抱着从后厨偷来的烧鸡酒,三年了,万事都值得借酒消愁。
夏夜星空成片,挂于树梢如莺莺燕燕,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安宁中,有人说了一句:“草里有蛇,别躺在那。”
“姑奶奶心情不好,别吵。”
并未听到下一句,我便回头张望,这一望竟有些发痴。
那人站在檐下灯笼中,眉眼深凝,鼻骨窄直,灯笼的光在他眼睑下留下一片红,仿佛也沾了点酒意,只是那件道袍还是从前的,颜色旧了些。
已经三年了,我变没变,不能自辨,邵爵却一点没变,只是少年郎的稚气早已不见了。
他目光凝结,又看了我一寸,“那你就自己躺着吧。”话毕却也不走。
我不自在的躺下,又坐起来,“我在草丛里看星星看月亮,你在这看什么?”
“我想看看你,”他顿了顿,目光停在我脸上,“何时会被蛇咬。”
夏季的夜里不怎样安宁,此起彼伏的虫鸣非常吵耳,酒也喝完了,我没精打采的枕在酒坛子上,回头一看,却见邵爵还是站在那里,在这一个时辰里,他一步也没挪,连那根头发丝还粘在睫毛上。
我想了想,“小哥,你出去可不要说,不要说我在苍崖门。”
“你在外面杀了人吗?”我沉默中再次躺下,却听他又道:“我这三年不在江南,去了北方疗伤,这里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和我说,如果觉得不能启齿就不要讲了。”
养伤,难道是三年前为救我而被穆怀春刺中的那两剑吗?我知道穆怀春下手果断,且又狠毒,但不知道会把人伤的那么重。
“你的伤都好了吗?”
“早就不能练剑了。”我一愣,却听他说:“手已经不方便拿剑了,我早已转练暗器,飞镖小刀有几分意思。”这一句没事,大概是安慰我的,看来这伤势真的是因为我。
院门外正走过几个丫头,我连忙喊道:“快拿好酒来敬英雄。”
他摆手拒绝,只道:“我在等我师父,片刻就走。”
片刻就走,重逢就是片刻罢了,连一点闲言闲语都不可能有,桂树下一个道士跑来,“师弟,师父叫咱们下山。”
我连忙撑起身子,拍膝上的泥,“我送送你。”待抬头,他不知何时已停在我面前,眉目比夜空还要清晰,他的手却滑过我耳廓,捏起一缕发丝,然后张开手心,里面是一只萤火虫。
他把它放在我食指上,低声说:“我走了。”
我望着他背影,突然想跑上前去问:我害你不能提剑,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是不是看到我就想把我往死里揍?
一起离开的道士回头看我一眼,“眼熟啊,是那个骆小姐?”
“是孪生姐姐。”
邵爵也变了,撒起谎来很像那么回事。
事后我听门生说,近来伏羲教越来越嚣张,暗杀了不少中原有名人士,有名人士又大多与各大帮派人物有些七大爷八大姑的牵连。
这一下触怒的是整个江湖,这次江湖盟商议后,便请眉君道人此次前来与骆生商议,看可否借苍崖门的名气倡引各大派作联盟,一起抗击□□。
“这些人无非是想抨击别人,又舍不得损自己的兵,就以道义之理来说服别人,希望别人做了枪头鸟,自己就能躲在暗处,如果讨伐败了,责任也不必自己独担,更损不了什么兵,倘若胜了,自然是享受荣耀了。”
小豆子含着肉包子不住点头,“娘,你是个论理大家。”
大家不敢,杂家我勉强算的上一个,我愤慨,是因为我知道按照骆生的个性一定会答应,面子啊面子,男人的面子天下无敌,果真,翌日我便得知,骆生遣人快马加鞭去回复了眉君道人。
自那以后,反对并歼灭魔教,成了苍崖山庄的头等大事,但我唯得苦笑之嘲笑之,这着实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盖,还自我催眠,说味道真香啊。
江湖盟得了八大派鼎力支持,便邀约座谈,计划如下,八大门派各派出一名弟子,一共八人,组成先遣队,前去寻找伏羲教的主坛,再回中原,率众人直捣黄龙,听起来这么简单,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骆生:“观此魔教,自远疆起,在三年内延至江南左岸,所到之处民不聊生,我们身负重担,必须拯救苍……哎小福,你听见我说话没,坐起来坐起来。”
夜半三更的,我隔着门对骆生道:“我拯救苍生?谁来拯救我啊!”
我自是高估了骆生对我的期望,他在门外熬了我一夜,原来并不是让我去拯救苍生的,而是让我拯救一下没带盘缠就出门了的苍崖门门生。
孟老三是此次江湖先遣队的一员,也着实是个笨蛋,千里迢迢,他居然两袖清风的上路,若叫其他七个门派看见,岂不会笑话苍崖山庄穷酸。
另外,明日山庄内所有的男子都要切磋武学,庄中唯一不是男子的是我,唯一不会使剑的也是我,我是闲人一个,在骆生看来,这种挽回面子的送钱行动,当让我拿下,重点是我扛不住当时困意,无奈答应了下来。
翌日天朦胧,我刚跨上白马,小豆子便举着惊香剑前来,死活要陪我同行,说是外面有危险,要掏心掏肺陪我生死与共,我心道送一把盘缠而已,算不得大事,带上他是可以的。
谁知刚答应下来,他就双手托腮,举起小肉脸,眨巴着眼睛,“等会儿路过街口,给我买串糖葫芦呗。”
一路北行,很快就出了浔阳城,走在了郊区,马走的不快,直到日落西斜,我们才穿过没完没了的树丛,到了江水南畔。
江滩茫茫一片白,霞光从对岸延伸到眼前,渔舟往来,沙鸥点水,真是梦境美景, 而对岸正有一队人马同行,马上身姿均是挺拔,衣摆随风飞扬,全是有为青年。
原来我们晚了一步,先遣队已经渡过江,到了对岸。
小豆子:“娘,怎么办。”
我策马狂奔,“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