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二

不管是哪一派的杀手,都不会像她一样,淡定的坐在猎物中间,端着自带的热茶,并且笑着说:“我说的是实话,我本来就打算取你们的脑袋。”

我看见邵爵的手紧了紧,心里害怕他随时爆发,连忙八面玲珑的嬉笑,“哎呀,既然没成功,那就算了嘛,大家无冤无仇的,何必呢?”

她哼了一声,踢着篝火边一根木头,“谁叫你们声势那么大,吓坏了我的马,害的我跑了小半里才绕回来。”真是个任性的姑娘,还有一匹胆小易惊的马驹,但她磨破的鞋底确实很能说明问题。

我点头哈腰,连忙解下水囊,献宝般双手奉上,“给姑娘道歉了,能不能把雾气散了?”

“苗家的雾蛊,没那么容易散。”她不自在的摸了摸耳根,“其实吧,其实我也走不出去了。”

看着她红霞密布的脸,我陡然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杀手暗杀大户人家的儿子,深夜人静,黑屋内连番拼剑,突然杀手见血。那败家公子笑,“可见我剑术有所长进。”杀手怒道:“长进个屁,我是被自己划伤的。”

恩,我纯粹是觉得这姑娘与这杀手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我偷偷在邵爵耳边讲完后,看到他嘴角勾了勾,但脸色很快波澜不惊,明显暗自咬住了牙根。

从话语间,我们得知姑娘是苗寨的人,邵爵问:“既是苗寨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向你打听打听伏羲教?”

那姑娘踌躇了小片刻,警惕的看着我们,“那歪门邪道的,你们还是别想着沾上什么关联了,我听说他们的教众都是活死人,杀都杀不死。”

可见姑娘明事理,邵爵点头,“我们不入教,只是家中老父死了,母亲伤心而重病,想借教中神力让父亲复活。”

她想了想,又点点头,“用死魂救回的人,其实有许多不能,活的也不见得高兴,不过那是你们的事,如果你们执意要去,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知道他们的分教在哪里,想必可以帮你们,只是……”

到了最近的分教,定然可以与其他人汇合,我们不住点头,“只是什么?姑娘有苦衷尽管说,我们竭力相助。”

“我想去洛阳城找一个人,现在也同样在迷途,如果你们先带我去洛阳,我一定带你们去伏羲教分教,这笔买卖如何?”

都在求人,这码子事明明要低声下气,她却能趾高气昂,很是有点本事。她说她叫晚芙,可她的骨子里有股北方女孩的胆魄。

因洛阳与此地并不远,不出五日我们便到了洛阳北门外,城门内街道一望简直无际,热闹非凡,车马水龙川流不息,明明是这样的画面,晚芙却不大兴奋,出神的望着远天:“可惜已经九月,木芍药谢尽了。”

落脚一顿饭下来,我们商议,既然已送她到她的目的地,是否可以指出伏羲教分教的地点,谁知她却想耍赖了,叼着酒杯,心不在焉道:“再等等再等等,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一定带你们去。”入了饭庄后,她每日早出晚归,整日不见踪影,但有没有找到要找的那个人,我们不得而知。

直到三日之后。

那夜灯影如星,晨雾如梦,洛阳城里的夜依旧繁华,我和小豆子此行本来也无信念,完全抱着游山踏水的心,遂撒欢的出门凑热闹,邵爵则担忧我们得意忘形,被扒手顶上,这便跟了一起来。

那夜或许真是洛阳的福日,婚嫁的人特别多,街口上来来往往,唢呐宣告着新嫁娘出嫁的盛况,我在屋檐下看的有些讷讷出神,不住想起自己的伤心往事。

小豆子安慰:“你和她们也就差一个字,她们是美丽的新娘,你是美丽的娘”

我冷笑一声:“我谢谢你。”

忽听隔街有人喊:“好新鲜啊,抢婚了!”

我喜的跳起来,我不得不说其实我内心还是渴望多看看人间圆满的,不过偶尔看看支离破碎的故事,心里也挺爽。

隔街,十里红妆映照人面,一如正常的婚嫁大队,红花高马之上是新郎官,后面八人抬的流云金花轿里是待嫁娘,不同的是,那男子的马前还有另一个新娘,一样的凤冠霞帔,只是一尾红娟摊在脚边,孤身一人,神情悲壮。

这一望我惊了两下,一惊。晚芙会来抢这门婚,二惊。卫小川的脸皮居然如斯之厚,他竟违背江湖道义,半路跑来成亲了。

此刻的晚芙,像变了一个人,一改数日的来的活泼,眼泪盈满在眼眶里,十二分的可怜,“我只是想来见见你,却没想到……”

我能想出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故事:一个苗寨的单纯女子被一个在江湖打滚摸爬多年的贼君子给负了。此时晚芙的处境凄凄楚楚,我看不下去了,邵爵却在后面抱住我,不让我上去拳打脚踢。

卫小川今日看上去意气风发,他盯着晚芙半响,俯身道:“这位姑娘你若是冲我来的,那恕我不记得你,如果是冲这场婚来的,你要找的必然是我大哥卫容。”

晚芙闻声也是一愣,转而红霞飞腮,“啊?你、你是?对不起……是你们太像了。”

心上人都认不出,这姑娘傻乎乎。

接下来的事,就是卫小川请晚芙上马一起前去府上,而小豆子在后大喊了一声卫叔叔,于是风卷残云的婚队把我们一起卷了进去,留下颇有些失望的人群。

这一去,却到了洛阳卫王府,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卫小川与皇亲国戚是有关联的,按照道理上来说,我们应当尊称他一声小洛阳王,大洛阳王自然是他哥哥,对此,他并不在意,只说自己十岁就出了皇门,跟了女剑圣,对于宫中的身份他不以为然,觉得无可躲避也无可多提。

问起伏羲教的事,他也伶牙俐齿说的行云流水:那夜雾林走散后,他没能找回任何一人,直到天明才到了附近城里,谁想遇上他哥卫王,说近期要娶亲,却无法如期赶回洛阳城,请他走一趟洛阳,替他将新娘接回府上即可。

看着他扬扬洒洒拍着衣袖,且不知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和邵爵对视一眼,肩并肩出门去,打算彻夜不理他。

夜深几许,山河云外。

小豆子因贪嘴喝多酒水,夜里出恭又迫于害怕,生拉硬拽把我带出去,我坐在花坛子上等他出来,一个抬头,看见屋檐上多坐了一人,嫁衣飘飘却满载落寞,是晚芙。

她看了我良久,双眼弯弯如一对弦月,她说,“我去偷看了那个新娘子,很漂亮的,是那样漂亮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我点点头,她跳下来,笑道:“你说我夫君什么时候会回家?”

“他大概不是你夫君了。”

她静静看着我,笑了,“对,他没有爱过我。”

他没有爱过我。这一句足够残忍的话,可以扼杀一切对白,明明在意,却知他不爱她,明明知道,还要千里而来披上嫁衣,等他来娶。

“既然他不爱你,你又何必来?天下男子是一片树林,你何必要求这一棵歪脖子树?”

“选择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姑娘都是忠贞不二的,有什么不对?”她笑了一声:“其实我本来不是来嫁他的,只是在城里听说他要娶亲,所以就偷了一身红妆来应应景,可是,并不是穿了这一身衣服就是新娘子。”

“别这样,你要是真难过就哭吧。”

“不用了,我哭不出来。”

那个晚上我与晚芙一同坐在石阶上,清风徐徐像吹过小半生。

能把一个女子与另一个陌生女子联系起来的唯有自己的爱情,她把我当成听书人,说着自己的小半生,虽然不长却也不短,那故事经过自己的口便灼灼其华。

晚芙本不叫晚芙,她本名叫宝笛,宝剑的宝,芦笛的笛,她用宝笛这名字用了十四年,在南疆苗寨里和所有女子一样,学会挑花,学会刺绣,学会织锦,苗寨的生活很纯粹,女子只要一生忙忙就能碌碌一生,以至于没有空闲去想外面的天地。

而她与卫容的初遇,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夏季。

那年卫容做客路过苗寨,只是旅人的一瞥就记住女孩惊鸿的笑,风流王爷停步,在马上望着楼阁上那个晃着脚的女孩,她似乎也有预感,远远的知道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便一步步跳到他跟前,彼时满面红云,劳累后的香汗悬在鬓发下,带着天真的光。

“客人你要不要喝一点牛角酒?是我家自己酿的,你若是喜欢,买两坛子,我算你便宜一点。”

卫容垂手接过,停在嘴边却没有喝下,只问她:“你叫什么名?”

“宝笛。”

他笑了一声:“会歌吗?”

“会!”

他从随从那取来一块手帕,放在她手里,示意她擦汗,可她哪里舍得,只是拼命塞进怀里,外乡的礼物很金贵也很少见。

卫容下马,第一次在陌生地方停留,宝笛那时候笑的紧张,她家的饭庄头一回迎来这么气派的客人,在她眼中,这些客人又美又阔气,只是除了卫容,都有些凶相。

她的爹娘那时候不在,苗家的饭菜她得自己准备,十四岁的女孩,独自炒了满桌的菜,还杀了最肥的鸡,她在桌边陪着笑,还按礼节将鸡头鸡心分给客人。

卫容是长者,很不巧的得到女孩子手下的鸡头,他不怎么满意的抬眉看她,随后道:“把鸡头拿走,把你手上那颗心给我。”

她愣了一下,听成了:把你的心给我。她连忙放在他碟中,他却一口吞了下去。

宝笛急的跳脚,“按照寨子里的规矩,鸡心要由你分给其他人,你不能吃独食的。”

他撑着脸笑道:“是吗?一颗心而已,我以后还你一颗就是。”

那时候,少女的心噗通一声坠入沼泽,越陷越深,再也出不来了。她没想到,他还赏给她满满一袋赏钱,她的烧鸡明明做的还不够好,她更没想到,他在她小小的饭庄住了好几日。

或许她有点患得患失,又欣喜若狂,看见这个男子就又神魂颠倒,连续几日都在菜里加了不该加的东西。

那日晌午,卫王府的随从在饭菜中挑出一只银锁,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拍桌道:“你能不能好好伺候着?”

她吓得一惊,差点从扁凳上摔下去,卫容一把接住她,道:“这几天菜里都有异物,你是想害死我,还是想害死自己?”

她支支吾吾觉得委屈,明明是他让自己心乱如麻,他却还怪她,半响却是什么也没说。

卫容见她吓到了,知道话说重了,便道:“好了,你唱支歌给我听,如果我喜欢,就饶了你。”

按照故事本来的发展,她该高歌一曲,然后让他心动不已,让他一顾倾心,自愿多留几日,解她的心结。

可她那时不懂,只是傻乎乎的拧着手指说:“如果你喜欢我,就该马上饶了我。”

这个卫容与卫小川的确是同父的兄弟,都是同样的洒脱,同一派的散漫。

他听见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冒出如此一句,便大笑三声,道:“如果饶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宝笛闻声,红了眼眶,在他的字眼里挑来倒去的斟酌,随后钻进屋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