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

这群青年,是真能跑啊。

我这一追,竟然隔着江追出几里远的路,一路上江面愈来愈宽,眼见那八匹马就快消失在对岸的碧草后面,我心急如焚,刚想放弃了,却有渔家肯将我们连人带马送到对岸去。

只是一江之隔,对岸却已不再是浔阳的地界了,转眼就入了他乡。湖岸渔家翠烟不减,田园上燃起去年谷草,一股子浓郁的白烟。终于最后一点夕阳也沉在地平线下,四境的轮廓都朦起灰蓝的光。

我又追在一条极窄的土路上,地上的湿泥里有新鲜的马蹄印,我心头大喜,连忙抽打马臀,突然之间一阵奔马声迎面而来,树丛的弯道处奔来一匹玄黑的大马,这野道极窄,眼看两匹马就要迎面相撞,却又在一寸之间同时立起前蹄,我一把将小豆子按在马背上,自己却失去支持,身子一斜,向后飞了出去。

我在十岁之前,骆生从来不让我靠近马,他说我的属相是马,马有烈性,两匹马在一起,必定会有伤亡,当时我心里发笑,山庄里一大堆属兔子的,整天逮山上的兔子吃,也没看有人嘎嘣死掉啊,但在我摔下马背的那一刻,我相信了。

然而,在我落地之前,黑马上的那个却以轻功赶来,我只眨一眨眼的功夫,就被他从后面接住,撞在他怀里,这是多少典故的精髓所在啊:英雄救美。

我仰头看着邵爵纤长的睫毛,“小哥,这是不是你故意的?”

邵爵脸上的表情陡然五光十色,他专骑的黑马低下头,在我脖子附近嗅了嗅,他好像还认得我,从鼻息间发出撒娇的哧哧声,“黑雀突然不受控制的调头狂奔,原来是你在后面追。”

我刚想赞扬这黑马太有良心了,时隔三年了还记得我,却看见它缠住了我的小白马,贱次次的。

暮色蔼蔼,夏风微醺,邵爵坐上马背,缓缓垂目,“你来做什么?”话语间,远处跟来几匹高头大马,都是先遣队的人,有人好奇的凑上前看我,有人不愿理会的退在最后。

却有一人道:“能让英雄们回头的女人,不是女中豪杰,就是红颜祸水。”那人驾马停在邵爵身后,坐的笔挺,象牙白的衣袍像黑夜里的一片朦胧白雾,金算盘在衣襟下露出一截狡诈,那副眉眼就好似在宣告:看着我,我卫公子才是天下第一明媚。

时隔一千多日,卫小川依旧傲气,嘴角扬的相当高,“当然了,骆小姐是坦荡荡的前者。”

我沉住气,重新跨上马,“不要和我套近乎,孟三在哪里?快过来拿盘缠。”人群中沉默了,我看了半响,没有孟三那特殊的花卷发髻。

有人道:“骆姑娘是指苍崖门的孟三吗?此人渡江时连马都没要,跳江游走了。”

邵爵淡淡的补充一句,“确切的说,是逃走了。”

“什么?他跑了?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苍崖门的人畏惧生死所以弃马逃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个意思吧。”

羞耻,太羞耻了,我脸红了,星辰已经渐明,依旧是邵爵提了建议,“天色已晚了,你已经过不了岸,今夜一起投宿,再商量吧。”

我与互不相识的侠士们围坐在江边客栈的桌边,夜里的江边蚊虫多,我一个劲的挠手,左看看右看看,想说话却觉得中气不足,心头十分愧疚。

原来帮人收拾残局的感觉这样痛苦,真的恨不得在脚边开个地洞,立刻钻进去。

邵爵吞了一口陈茶,皱着眉放下杯子,“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众人用目光扫过来,我忙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盘缠,“俗话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个,诸位拿去做个补偿吧,其余的,我实在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至于孟三,待我回了苍崖山庄禀告了骆生,一定将他严惩再逐出苍崖门。”

我拽起小豆子想走,却被门外一只手臂截住去路,卫小川靠在门外,拦下我后,眯着眼笑道:“我受各大门主掌门之托付,要带八位英雄往伏羲教去,现在只有七位,岂不是让我多拿了银两,占了苍崖门的便宜?这样不合适吧。”

他倒是会装英雄好汉,我笑道:“卫公子何德何能做了引路人?”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原来半年前,卫小川与伏羲教教徒在江舟上有过争执,打斗中,他的百宝箱被对方一脚蹬下河去,幸而他眼明手快救回一半,到底是损失惨重,他咽不下这口气,就尾随那帮人两月之久,辗转闯入伏羲教一处分教,一顿打砸抢,拿了人家的古董与财物才肯罢休。

卫小川将算盘在指上飞快的转,意味深长道:“啊,对了……我方才的意思是,既然苍崖门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鼠辈,就应该出一个百年难遇的女英雄。”他停在我面前,脸靠近了些,“穆夫人?”

众人闻言一惊,怕是把原本想不起的事给想起来了,我连忙将腰后的惊香按住,起身将卫小川推到屋外,反脚勾上门。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当年对我干的那些破事不够吗?还要给我找麻烦?”

他抱着手臂,笑的半真半假,“那件烂芝麻成谷子的事还要麻烦你忘掉,咱俩恩仇抵消,成全以往就好。”

小豆子从门缝里探出头:“娘,他对你做了什么破事?”

屋中众人面色尴尬的别过了头,他们多想了。

孟三半路逃走并非儿戏,我的本意是回一趟苍崖门,问问骆生的意思,却不想小豆子把骆生赏他的信鸽,拴在腰笼里带了出来,这便写了封飞鸽信回去,半日里得了骆生的回复。

我端着小字扫了一眼:吾妹云月,见信如晤,尔离山一日,兄已十分挂念,三年来尔桃花散尽,孑孓一人,致使吾侄年近十二,身乏气概,凡事举棋,不可是也,呜呼哀哉,哀哉呜呼,声泪俱下,若尔一意孤行,再弃半壁桃花,兄必自缢于梁,黄泉难明目,无颜见爹娘,事后必然天塌地陷,太岁枯竭,苍崖轰倒,雷鸣交加……

一番危言耸听之后,看到他的最后一行字:首先,注意安全,其次,你跟着他们走一趟,不找个夫君别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能为我着想,可见这个哥哥是亲的。在这几年中,骆生没少为守寡一事四处打听,城里的老寡妇说,做了寡妇就不能睡床铺了,每日只能吃一餐,不能食肉、酒和盐,不能穿红戴绿不能沾胭脂水粉。老太婆话还没完,就被骆生喊人抬下山去了。

还记得有一日,骆生问我:“你整日把自己关在山庄,下山也扮成个老太婆,到底图啥?你再继续这样,过个十年也嫁不出去啊。”

当日我告诉他,我咽不下一口气,为什么我嫁的人都跑了,凭什么?不等个答案回来,简直无法释然。然而今日抬头看看眼前几位清俊侠士,立刻觉得这口气有什么好咽不下去的?大好机会在眼前啊。

新的不来旧的不去,这次务必要拼死奋斗,找个倒霉鬼赶快嫁了。

我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此行叨扰,诸位叫我云月即可。”我就这样代替孟三,加入了先遣队。

这日夜半晴空,快马加鞭赶了一天的路,众人不知不觉进了丘陵,道路两边茂林修竹,暗影憧憧,前路越发看不清晰,众人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九州派的弟子先行下马:“我看今夜出不了这林子,只怕要留下宿夜。”

邵爵却驾马前驱,回首道:“今夜绝不能留在这里。”

正是夏中,本该是蝉声吵耳的时候,四境却极度安静,没一丝风吹草动。众人只怕是比我敏感机灵,早已神色小心,小豆子也颇有些不安的看着我,我只得摸摸腰上的惊香壮胆。

突然,林草之间劈天盖地压下一片浓雾,那雾气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骤然间眼前白茫茫一片,为首的几匹马似感应道什么,惊慌失措,一边咴鸣一边撒欢狂奔。

连我的坐骑,一向以淡定著称的小白龙,也蹦地三尺高,吓得小豆子大喊大叫,雾色中飞来一支钢钉,将马缰钉在一旁的树干上,邵爵飞身而来,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按在马头上,片刻后小白龙才冷静下来。

我和小豆子汗如雨下,“什么情况,发生什么事了?”

邵爵望了望四周的浓雾,“全跑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句做了先遣队的主旋律,显得尤为恰当。

如今偌大的林子只剩下我们三人,雾气始终不肯散去,几近成浓烟状。我主张,遇到这等异事要以狂奔为上策,但邵爵表示,他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不淡然很可耻。

不久他生了篝火,我们围坐着烤着潮湿的领口,小豆子已经贴在我腿上睡着了。邵爵将一排银色钢钉摆在地上,一一擦拭起来。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擦洗兵器的意图,到底是要沾上血肉的,擦的干净也是徒劳,或者大侠们是好面子的,讲究一点总显得自己严谨高尚有原则。

大家正沉默在不同程度的沮丧中,白雾深处忽然传来轻快的马蹄声,我以为是自己人,连忙站起来,却是邵爵机警的扑灭篝火。

浓雾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咦?我就是想来烤烤火,你偏偏把火灭了。”

她走出雾气,那是个姹紫嫣红光芒万丈的姑娘,若说细了,是她的衣物姹紫嫣红,她的颈环与头饰光芒万丈,难能可贵的是,如此俗气的装扮,在她身上却显得极度有风情。

她在树上拴好自己的白驹,随后掏出一包粉末往篝火中倒,熄灭的火堆便渐渐重燃起来,她坐在邵爵身边,开朗的笑道:“真是造孽了,我本来想用雾气害人,没想到害的自己浑身湿透,还走不出去了。”

“姑娘要害谁?”

她散开满是银饰的发髻,笑的分外好看,“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