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苏殷说了很多话,他大概觉得自己失言,有些丢脸,便脸色一沉,疏忽对我道:“我现在心烦,你还是出去睡吧,今晚不用看着我。”
各处空房的门都上了锁,我没了办法,只好披着绒毯,敲响了婴宁的门。
开门时,她见是我,便冷笑一声,靠向门畔,“怎么?听他诉苦听的想发疯了?”
我心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却笑:“他嘛好歹是我师弟,我最了解他的性子,他肚子里若有什么愤懑之事,一定藏不住,一定会倾诉出来,正好你又是一个没脑子没心眼的蠢货。”
我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有些作为太过分了。”
“比如呢?”
“还用比如吗?抢人家业和钱财,这些都没有关系,但是万万不能夺人所爱,你这样做,实在会给自己招恨。”
她面色一沉,冷道:“我恨他,就不怕他恨我,谁让他要去爱一个男人,丢尽了我师父的脸。”
我想了想,道:“他可能是恨你的,但你未必恨他,否则你怎么会愿意与他在这里会面,你若是真心抢舜息,又怎么会对舜息拔刀相向。也许你知道舜息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你见苏殷始终不愿清醒,所以恨铁不成钢。”
她潺潺笑起来,缓缓道:“你可真会编故事,我不过是秉承了师父的遗愿,照料着苏殷,若非这一点,我完全可以放任他不管不顾,倒是你,挺让人家放不下的。”
她朝着我身后努了努嘴,“喏,你看,他来了。”
颈后突然袭来一阵凉风,我回头一看,看见穆怀春正双手挂在屋檐上,晃晃悠悠的,身形遮住了所有的月光。
他明明受伤了,这才几天时间又跑出来浪了,还给送上了门。
我发怒道:“这位叔叔,你已经一把年纪了,腰不好,腿不利索,不要和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的行不行,你来干什么啊!”
他一松手,稳稳站到我身后,“来看看你,谁知道你又要闯出什么祸?”
“怎么着?当我不存在吗?” 婴宁无奈的将腰间的剑抽出来,指着穆怀春,“舜息,既然你现在不请自来,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连忙道:“等等,他真的不是舜息,他若是舜息怎么会来见你,他们不过是长相一样的双胞兄弟,你要相信我啊!”
“荒唐。”
“可是荒唐的大多才是真相啊。”
我撸起穆怀春的袖子,用力在他胳膊上咬了两排血牙印。穆怀春吃痛,抬手在我脑袋上敲出两个响亮的栗子,“干什么?发什么疯?”
我捂着脑袋对婴宁道:“你是知道舜息的,如果他被我这样咬,仅是如此吗?”
婴宁缓缓放下剑,又重新打量一脸不爽的穆怀春,她恍然道:“怪不得他的行头都变了,袖子破布一样,浑身灰灰土土的,我还以为男人越老越邋遢呢。”
“没错,你瞧他这样的人,喝了酒,就用袖子把嘴巴一抹,舜息能是这样的人?”
穆怀春提起我的耳朵,低声道:“你等着,回去了再和你算账。”
穆怀春想立即带我下山,婴宁自然不同意,她扶着发髻,对我道:“梳篦不想要了吗?”
穆怀春道:“什么了不得的梳篦,我明天给你买。”
婴宁冷笑一声,“那行,你们好走不送。”
我连忙拉住她,“别听他胡说,我要梳篦我要,我继续留在这伺候你,直到你高兴了行不行?”
我回头对着穆怀春眨眼,他这时才将视线放回婴宁的那只梳篦上,他看见了舍利子,有些惊讶也有喜,对着我笑了一下,方道:“既然她要留下,那我也要。”
婴宁:“行,只不过别在人前露面。”我知道,她害怕苏殷看见穆怀春的脸,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
当夜我们转移到后宅门的偏僻小屋中,穆怀春警惕的检查着犄角旮旯,且道:“既然你发现了怎么不早说,干嘛不和我商量一下?”
我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这个人,自小没爹没娘,虽说骆生长兄如父,对我爱护有加,但毕竟做不了真的父亲,很多事情他也举棋不定,所以有许多事,我常是一个人做决定,从不与人商议。
“我以后会和你商量的,第一时间就和你商量。”
他将惊香倚在桌沿,上前摸我的头道:“谢谢你为我操劳,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为我的事奔走,我不想你陷入江湖。”
我呢,虽然喜欢江湖,但并不喜欢参与江湖上的破事,一是因为我天性自私,并不爱自找麻烦,二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无论是晚芙、唐千寻还是小豆子的事,全凭一股冲动。
这就好像有一年,浔阳城的一个老奶奶请我帮她把树上的猫抓下来,因为冲动,当我窜上两丈余高的树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从树上摔下去,也没想到那猫会往死里挠我。
但是,只有这一次我知道这与冲动无关,“让我帮你一把吧,只有我帮了你一回,我才知道我出现在你面前是有意义的。”
他闻言没有说话,看了我很久,突然抬手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对我来说,你什么也不做,也有意义。”
夜晚下起雨,雨幕在门外交织,我看见一个少年独行于江湖,他怀揣着难言的秘密,冷漠的对待世人,选择孑孓一人,但他因为另一个人,他有了笑意,他愿意把刀收在腰间。
说起来羞羞的,但我想那个人是我。
他铺了铺床,坐在床边,拍了拍身旁,“来,睡吧。”
“一起吗?”我笑了笑,“这回中间没有小豆子,你不害臊吗?”
他也笑,眼睛弯弯的,“江湖儿女,不懂什么叫害臊。”
说不害臊,是假话,我在里他在外,一整个晚上两个人谁都没动一下。
在我继续照料苏殷的这些天里,穆怀春在白天并不公然出现,一直躲在暗处,只有在夜晚,大伙儿各自回屋了,他才来找我。
而婴宁依旧是老样子,始终不愿意去看苏殷一眼,却又总是阴阳怪气的问我:“他快死了没?”我生气道:“死了。”谁知这又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指着后厨:“你给去刷碗!”
我一直以为,这师姐弟会继续闹别扭,直至有一天。
那天清晨,醉酒的婴宁出现在拐角的阶梯上,她将手中的梳篦甩在我胸口上,她道:“你拿走吧,走,都走,我谁也不想看见,让我一个人待着!”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我捧着梳篦,简直不敢相信。
穆怀春从屋顶上底下头,对我道:“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怎么了?”
穆怀春望了一眼失魂走远的婴宁,道:“那个绿衣公子就要死了,昨夜险些断气,气若游丝的,你不知道吗?昨夜三更他手下的一个姑娘来敲门找你,大概要你过去帮手,叫的很大声,我看你没醒,还以为你假装听不见。”我拼命回忆,摇了摇头,他叹口气,“看来你还真的睡的和小猪一样。”
我抬头望着远处失魂落魄的婴宁,总觉得有点什么,便道:“再留几天,我去看看她。”
我跟着婴宁走到了她门前,她坐在窗下的矮案前,垂着头,长发遮着脸,显得十分颓然。
“我能进来吗?”
她摇了摇头,“你怎么还不走?”
她并不是因为苏殷要断气了,才乐的一醉方休,“我才听说你师弟不太好,你怎么样?”
她没有抬头,单手撑着额头,“你什么意思,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他,才是个白痴、笨蛋、傻瓜!他喜欢男人,就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男人,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死性不改的混蛋……”
她紧握酒囊的手在矮案上重重捶了一下,几颗眼泪相继从发间垂落,砸在她手边,很快眼泪啪嗒乱响,在案上连为一片海。
她哭的这样毫无预兆,若不是因为喜极而泣,乐极生悲,就是因为忍够了。
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我想上前扶住她,她却不肯,步履蹒跚的走出来,又撞在门扉上,顺着坐在了门槛上。
她醉了,眼神朦胧的望着桌上金兽炉里燃起的袅袅香烟,她说:“姑奶奶今日心情很好,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讲故事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流。
“那年在一个下雪天,苏殷被我师父带回了雪扇门,那时候白雪盛在他肩头,看上去很惊艳,我师父很喜欢他,但奈何雪扇门只收女弟子,师父不敢违背先代掌门的意思,便将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那时候苏殷总是来找我,他说:师姐,我不喜欢做女孩。所以每个月,我都陪着他穿一次男装,陪他在四下无人的夜里走来走去,有几次被师父撞见了,她不打苏殷,却来教训我,可苏殷他不记恩,他是个白痴,真是个白痴…………”
岁月嬗变,时光荏苒,若转身回望,便知道那年是寒冬,积雪压倒了雪扇门门外的一棵常青松,飘雪落定时,八岁的苏殷被雪扇门的上任掌门带进了山。
掌门带他逐一拜见了各位师姐,便先行离开了,苏殷抖了抖肩上白雪,背着手,学着大人的模样环视着屋内的女弟子们,大家都在好奇的打量他,他不高兴,走到角落里不再说话。
那时候女弟子们觉得没趣,都前后离开了,只有从外面回来的婴宁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说:“新来的师妹,你好。”
苏殷把肩用力一耸,把她的手震开,怒道:“你叫谁啊!”
谁知动作太大,正撞到婴宁的鼻子,婴宁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手上全是血。苏殷尴尬的望着她,她却豁然道:“对不起,原来是师弟啊。”
彼时她鼻血直下三千尺,笑嘻嘻的,一点没有女孩的样子。
雪扇门的女弟子太多了,师父也是女人,苏殷这等稀罕物自然特别收宠。
只是先代掌门早立下规矩,不得接纳男子入门,师父舍不得放苏殷走,索性将他打扮成女子,可一个男人哪里会喜欢姑娘家的衣裳。
他直嫌太骚情,想把衣服换回去,却惹怒了师父,师父说:“你不是想进江湖吗?你这样阴柔的脸,除了雪扇门,哪个门派还要你?”
那时候,苏殷已经与婴宁混的十分熟识,他每次被师父擦胭脂,就会去找她,毫不忌讳把自己脱个半光,扑倒在她身上大哭:“师姐,我一点也不想做女孩,一点都不想,求求你,去和师父说说吧。”
婴宁那时才七岁,哪里有那样的肥胆,她思来想去只好劝道:“做女孩不好吗?你看我穿这花裙子多漂亮。”她低头一看,裙子上沾满了苏殷的鼻涕眼泪。
“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以为的江湖也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可比现在好,不用梳这高高的发髻,也不用被师父扯掉头皮。”
“那这样吧,每个月十五师父会下山去,等天黑了,我就陪你穿一天的男装如何?”
婴宁遵守着承诺,每月十五的夜晚,便陪着恢复男装的苏殷在山中乱窜,二人吓得鸟飞兽走。婴宁乐此不疲,她为师弟的快乐而快乐,在那一天,苏殷只属于她的,不一样的人。
但不久后,他们被看不惯的师姐告了密,又是一个十五的夜晚,他们路过两棵榕树,而师父跳出来将他二人逮个正着,苏殷得宠,幸免于难,婴宁比较倒霉,挨了所有的板子。
那天深夜,他像往日一样溜进婴宁房中,躺在她身边帮她抹眼泪。
她转过身,闷声说:“疼的厉害,你还是别留在这了,要是我半夜哭出来,你就睡不好了。”
“我不走,你想哭就哭,你是因为我才挨的板子,我陪你一起哭。”
“你个傻子,你是个男人,多大了,怎么能整天哭哭啼啼的?”
苏殷没有说话,沉吟良久才道:“师姐,我不做男人了,你为我受了不少板子,要是还想着装扮成男人,师父一定以为是你教的,铁定把你打死,我不要。”
婴宁负气的翻过身去,道:“我都为你挨了那么多板子了,早就皮糙肉厚了,也不在乎这一顿打,可你现在反而不愿做回男人了,你这是什么样!”
少年用滚烫的胸口抱住她,“师姐,我心里明白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总让你为我挨打,如果你真的皮厚肉糙了,嫁不掉了,我娶你。”
我娶你,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承诺,说者信手拈来,听者却动了真心。
尚且不能说苏殷是欺骗,也许他只是一时热血,又或者那时他有真心,只可惜,真心也只在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