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十一

三年后,雪扇门的上任掌门措不及防的病故,留下满门的女弟子,原本掌门的位置是婴宁最有资格拿下,但她却知道,苏殷对此有意。

于是她偷偷去找过掌门,让掌门在临终前将掌门之位留给苏殷,苏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雪扇门的新掌门。

苏殷的果断与雷厉风行,使得雪扇门一时风生水起,婴宁对这一切很是满足,昔日的少年,已经成为她可以仰仗的人物了,她得了闲就趴在窗外看着苏殷,一望便是一个斜阳午后。

她以为,在某一个僻静的夜晚,苏殷会想起自己遥远的承诺。

可他没有。

有一天,苏殷若有所思的来见她,他明明坐在她面前,却走神的望着窗外,欲言又止的。

婴宁敲了敲桌面,笑了:“怎么了?这次出去遇到什么事了?”

他的眼神飘离好一会儿,方道:“师姐,我这辈子会不会有一个结连理的人?”

婴宁一愣,心中有些喜,却强忍着不露声色,她倾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嗯,当然会有。”

“我也知道会有的。”他道:“只是没想到是个男人。”

我能想象这话对婴宁来说,有多大的冲击力,这比苏殷一夜之间变成女人还可怕。

婴宁傻愣愣的望着他,明明看见他在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

不久后,婴宁得知,这个让苏殷朝思暮想的男人叫舜息,他与苏殷于漕运中相识,行踪如影随风,像一团秘密。

如果你爱的人,并不爱你,而他爱的人,又不爱他,也算是老天眷顾你,为你报仇了。

所以这一切可以解释为:老天在为婴宁出一口气,因为两个月后,叫舜息的男人突然消失了。而与此同时,雪扇门中的部分秘籍以及名册也不见了。

她明白舜息接近苏殷,动机不纯,但苏殷始终看不透。

那天婴宁在清晨的冷光中醒来,看见苏殷坐在她床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面色苍白,将头埋在她胸口,声音低沉无力:“师姐,不如我娶你吧。”他一把抱住她,疯狂的吻她,他与世上所有失去挚爱的男人一样,只求一剂温柔乡。

大千世界,遇到什么毛贼土匪不好,偏要遇到这样的事。婴宁知道,他根本不爱她,甚至把她当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安慰。

她终于崩溃了,忍着眼泪狠狠的打他,在他脸上连打下三个耳光。

她本想告诉他,她方才梦见他小时候的样子,乌目红唇,那么漂亮,她说:“你真不要脸,给我滚!”

在那三个耳光之后,他们之间越走越远,再无昨日。

不久之后,苏殷以掌门之令,命门下三大弟子为他去江湖上打听一个叫舜息的男人,其中之一便是婴宁。

婴宁已被折磨的心力憔悴,她抬头看着坐在掌门之位上的苏殷,那张对着她冷若覆冰的脸,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注定他用尽今生来伤害她,她认了。

婴宁咬咬牙,下山为苏殷寻找舜息,而她与舜息相识的过程,实在无话可说。看似云山雾雨,花前月下,其实大多是她的算计。

我记得卫小川曾说过,女人一旦疯狂起来,天地也难以收服,这句话用在婴宁身上实在不为过。她发誓,要苏殷失去爱的人,她也的确办到了。

这个故事的高潮并非是什么三角之恋,而是一个女子,与爱的男人抢男人的桥段。

谁能想象当婴宁重回雪扇门时,她彩衣飘飘,立在苏殷面前说:“你爱一个,我就抢一个,你爱一千个,我就抢一千个!”人人都不甘示弱,哪怕是与所爱之人。

苏殷猝不及防,没料到她使了这一手,他惊而起怒,拔剑与她动起手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刀剑相向

二人明明曾笑说相守,最后却将彼此误尽。

窗外有风过,将婴宁的眼泪都扫洒在我脸上,我摸了摸,尝了尝,这与所有人的眼泪一样,都是咸的,我还以为她这么骄傲的人,与人不同。

“你这样做真的有意思吗?”

“没意思,可谁让我今生遇上他。”

那段失败的感情都有类似的唏嘘:世上那么多人,有机会相爱的人有很多,可偏偏遇上最棘手的那一个,而自己,哪怕被对方刺到血流不止,也在所不惜。

翌日清早,我一早去看苏殷,他提了些气,被雪扇门的两个女弟子扶坐在推椅上,他迎着清晨的阳光,昂头微微闭着双眼,长长的影子拓在身后。

他让两个女弟子先行离开,见她们迎面走过来,我连忙上前问道:“听说你们掌门病发了,是什么病?”

“那天晚上叫你门呢,你怎么不出来?”一女弟子白我一眼。

“睡糊涂了,看你们也没再找来,我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女弟子怅然道:“多年前有个江湖人闯入雪扇门,掌门与他相斗,受他一掌,被震断了心脉,药吃下去好几桶,熬了好多年,怕是有些熬不住了,否则也不会赶来见师姐最后一面。”看来是舜息伤了他。

我举步走向苏殷,他遥遥见我来了,便道:“丫头来的刚好,今天阳光特别好,你推我去后山走一走。”

我踌躇片刻,道:“我听你的弟子说,你这次来这里,是为了见婴宁一面,要不要我去叫她来?”

他面色沉寂,淡淡道:“其实,不必了。”

今朝四月,芳菲未竭,后山早已是一片荣荣草木,脚下的草正埋没了脚踝,我推着苏殷走了很久,他才示意停下,“我想独自在这坐一会儿,你先走吧。”

阳光将他白皙的脸照的几近失真,像是将被大火淹没殆尽。我没有动,他便侧过脸问道:“是不是她有话要对我说,让你带了话?”

我摇了摇头:“我想她曾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现在大概没有了,耗尽了。”

他又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有一个人爱你。”

他身型一顿,声音却波澜不惊:“我知道。”

他如此直白,下面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无非就是:他知道她爱他,可他不爱。

他垂下头,神情不明,长发下只露出白皙的鼻尖,“我以为她会亲口告诉我。”

我做老妪状叹了口长气,“你为什么要等?她那样强硬的性格,又怎么会把心里话告诉你,她多年来东走西的寻找舜息,是为了给你报仇,你心里明白舜息把你当做什么,也明白她把你当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左右的,包括自己的心,既然已经走到结果,就别再追溯缘由了。”

这件事若让我理解,我会觉得,苏殷对婴宁的拒绝,并不能用不爱女子来解释。

有些男子天□□男子,有些男子则是恰巧爱上一个是男子的人罢了,而苏殷属于后者,所以这才是他最终的无奈,而偏偏婴宁以为,只要他再爱男人,或许就会爱上自己,这是最大的错误。

“我师姐实在是个好人,她总是试图保护我,让我周全,可是,等到一天,我不再安心于她的保护时,她就宁愿我被她毁掉,也不愿我被他人毁掉,有时候,我觉得外面的江湖人很可怕,有时却觉得她可怕。”

我点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突然想到舍利子,也许我该把那片舍利子送给他,它也许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如果他活下去,或许与婴宁之间还有机会。

可我没办法这样做,因为我心里也有自己的自私,也因为,他的目光里透出死寂平静。

就在我讷讷出神的时候,苏殷突然回头,对我笑了一笑:“我有些口渴,请您帮我倒一杯茶来。”他的背影似乎一直在滑落,如同夕阳中沉入海中的红日。

我已经想起一个故事桥段:当垂死之人对身边的人说,请去帮我热一杯茶,他已经临近死亡。

我拔腿狂奔,回到宅子里,我冲到婴宁屋中,她正依在桌边,显得意外的平静,一手拿酒,一手拿着炭笔,在描眉。

我上前打落她的炭笔,“你快跟我走!”

她保持着动作没动,只是乜斜着看我,“苏殷要走了?走了也好,少给我添乱。”

我想她大概是酒醒了,忘记了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些话,还在假装和苏殷势不两立。

我撂下一句狠话:“苏殷他死了!”

她举起的酒停在了嘴边,猛然站起来,“死了?怎么突然死了?”

“他去了后山,跳下山崖了。”

婴宁大骇,将手中酒囊狠狠摔在地上,“不可能!”

她绝尘奔去,等我跟着她到了后山崖边时,却见到树下那把推椅孤独得坐在那里,仿佛不曾有人是它的主人,苏殷真的不见了。

婴宁缓缓的走上前去,双手扶住椅背,她垂着头,肩头微微颤动,“他怎么会跳崖,怎么可能?昨夜他还叫那俩个丫头去雇马车,这是临走了还想要吓唬我一回吗?”

我回答不了。我绕着后山寻迹望出去,没有看见苏殷,我心道也许婴宁猜得是对的,这不过是苏殷的把戏。

可谁知眼前突然一暗,是穆怀春从树上跳落了下来,他道:“别找了,他真的跳下去了。”

我重重甩自己的嘴巴,真的比乌鸦还黑的嘴!

“你怎么不拦着他。”

他靠在树干上抠了抠耳蜗,将手上的物件举在眼前,“我下来拉他,没拉住,只从他袖子里掏出这个。”

那是一把木簪,只作了简单的雕花,其中一朵雕花的一片花瓣上刻了婴宁的名字。

我将那东西递给婴宁的时候,她紧紧握在手中,却走到山崖边,将木簪丢了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让它随他去吧。”

她一个人静静站着的模样,真的无限孤单,四野空荡荡,只有地上的短草摇摆,还有苏殷的那把推椅,婴宁坐下了身,坐在了他原本存在的位置呆呆望着山外的一片云海,云海下的江山被云隙里的一柱柱阳光照得斑驳。

她在这景色面前,那么小那么不值一提,她的爱情也一样,随着飘零的风在岁月中孤零零的出现,孤零零的消失。

穆怀春拍拍我的肩,只道:“去骗骗她吧。”

我走上前,跟着她一起看见河山云外,道:“他留下了一些话,他说,如果有来生,他来做你的师兄,他来替你挨打,替你承受你为他承受的一切,他其实爱过你,只是你太后知后觉,你们彼此都不愿低头……”

她笑了,带着啜泣的声音,“你不用骗我了,在这世上我最了解他,他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把美好的谎言拒绝的那么干脆。

我无奈回到穆怀春身边,郁闷的把头靠在他怀里,风有点大,它迷了我的眼睛,我也有点眼泪。

穆怀春轻声道:“他说自己真的爱过她。”

“别骗了,她已经不信了。”

“我是说真的,可惜连你也不信了。”

婴宁的故事完结了。江湖上的爱情,大致如此,若非细水长流的执子之手,便多半是轰轰烈烈的你死我活,有人悲痛,有人欲绝,结局若不宏伟,便是匆匆一笔带过,伤者自伤,无药可解。

在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分开,不是生死,一定是死别。就算和夫君相守一生,谁又能保证在衰老死去时,不会先走一个?

婴宁一个人在山崖边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回来,她走过我门前时,眼睛红肿,她低声说:“谢谢你那天晚上耐着性子听我胡说。”

原来那天晚上,她并未全醉,她在半醉半醒之间把自己撕给我看,实在让人心疼。

我怜惜她,道:“别这样说,都是江湖中人,没什么过不去的,日后你有什么难处,我以后都帮你,只当交个朋友。”

她点点头,“有,眼下有个小忙。”

原来在两日后,山下一个新主户请艺妓们去府上表演九天舞曲。

那歌舞有情节,说的是在远古时候,天帝的十位女儿联手杀死危害人间的炎兽的典故,扮演仙女的人选有了,就差炎兽了,没错,就是我了。

我披上兽皮,在长发里盘了一根白象牙,面扑红粉的出演演绎炎兽。

我不需要跳舞,我只有几个标准动作:四肢着地的一动不动,四肢着地的被十个艺妓包围,四肢着地的死掉。

我走之前,穆怀春跟在我身后,问:“非去不可吗?干嘛要去做这种事?”

“婴宁说要是表演的不错,那主户会有打赏。”

穆怀春蹙了蹙眉,“我是不想你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的,不过如果你非去不可。”

我点了点头,“让我去吧,赚几把银子咱们再走,不亏。”

穆怀春怕我被人占便宜,偏要陪我一起去,在他稍作乔装之后,我们便跟着婴宁和艺妓们下了山,辗转进了主户的大宅子,也就是普通有钱人家的宅子罢了,又大又奢华。

我先是在幕后等着,待丝竹声起,我走出幕帘的那一刹那,却愣了一下。

在这厅堂中,铺就了一地花鼠绒,两旁是垂幕如烟,垂幕下坐着一些那样和这样的江湖人。

其中眉君道人坐在高坐上,两条长眉且黑且白,花里胡哨,而坐在他身旁的邵爵一身浅蓝色长袍,扎着金腰带,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他梳理的十分认真。

他端起面前的酒,眼神落在我脸上,目光比无名指上的皇天还要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