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三

庄中暴雪已然停住, 四周除了银灰再不见其它颜色,只是大风依旧席地起,枝头墙端的沉屑被刮在漫天, 随着风势落在了卫小川的发端上。

他正面对着我的房门, 脚下仿若踏着悬云, 微微小浮, 似乎起夜还没清醒, 他好安静,给我一种错觉,他似乎一直在等我打开门, 看见他。

“既然大家都失眠,不如就一同喝酒, 欢乐欢乐。”

我点着头, 跟着他走出半条廊庭。

他侧了侧头, 打量我,“你有什么伤心事?”

我摇头。

“是为情吗?”

我点头。

“原来你这样的丑姑娘也会有人喜欢。”

我点了点头。

“他瞎了。”行至小院当中, 他随这自己这一句微微顿足,扭头凝视我,片刻笑了:“不过放心吧,我会打醒你,不会让你瞎的。”

正堂中盖着半地薄雪, 雪与地的交接处朦胧, 似宣上水墨接壤, 柱脚下结了冰, 开出数多温润的白莲。

卫小川寻了个坐处, 端出怀中酒水,迎着冷风一口口下了肚。

我记得怀春说过, 酒要慢慢饮,烈酒如刀,只有慢入喉头才有回甘,仿若人世甘苦全在心里,所以喝快酒的人,只求烈酒搅烂自己的五脏和六腑,求个快生快死。

原本这酒他喝的沉默却也和平,只是在我抬手第三次去抓他身边的酒壶时,他忽然抓紧我的手,垂眸盯着我手上的冻伤。

“真是可怜,你现在跟着公子我会很苦,可是以后会好的。”

我讥诮道:“这就好像是一个铁公鸡掌柜对穷酸小跑堂说,你现在虽在喝我的刷锅水,可是以后我会喝你的刷锅水一样。”

他炸了眨眼,“你说什么?”

我道:“你这样的人,最会洒糖果子骗人了……”说完这话我就愣了。

一抬头看见卫小川眼中一片澄净,像有星辰陷入,酒早就醒了。

这年头走江湖的都太不靠谱了,就连林施施那样的江湖儿女,点穴都欠点火候,哑穴靠着一点烈酒竟就给解开了,真替她师父悲哀。

如今我破绽露的不是时候,也不知道现在的卫小川到底算是敌还是友,只好撒腿就跑,一路跑到墙根下,蹬脚就打算□□,但动作到底晚了一步,脚踝被追上来的他拽住了。

他用力一拽,我就往后坠,坠在他手臂之间。

我僵着身子不敢有下一步动作,却也不见他的下一步动作,静默了片刻,他垂着眼,目光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抱着我就往正堂去了。

“你还想逃?靠爬墙?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见路横着走,见墙就上蹿下跳,要是破了相,穆怀春还会要你吗?”

“他会要的,就是我烂成倭瓜,他也会要,再说了关你什么事?”

“切。”他讥诮道:“说起来,骆姑娘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没认出你来吧?这几日装的倒是有模有样,呵,你现在脸红是什么意思?想一想这几日的装模作样觉得臊了?”

“我脸红还不是因为你的手,往哪儿放呢!”

我一路被他抱回正堂,又被他用冰雪擦面,受了点冷寒,假面皮一揭就掉了,没想到江湖易容有时候脆弱的如同戏法。

“我腿没伤,可以自己走路,麻烦你把我放下来谢谢。”

“本公子就是想蹭你的豆腐,你奈我何?”

“你是不是欠揍?”我举着拳头。

他目光一沉,短促笑了一声。

卫小川这个人,在很多不该的地方,却十足像个男人。

半晌后,他坐回了长椅,我站在他对面,没敢动。

他饶有意味的将左手手腕顶在长椅一头,懒散的撑着侧脑,平静的看了我好一会儿,细细的睫毛微微垂落,似乎并非观察我,只是借机瞌睡。

骆生曾经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在夜半三更拉着你不让你走,势必有三种可能,第一,他喜欢你,所以想占你的便宜,第二,他不喜欢你,但还是想占你的便宜,第三,他讨厌你,但也不妨碍占你的便宜。

骆生耸着肩说了:“后两种情况比第一种要可怕。”

“为什么?”

“因为没了拘束,他想做什么都行,想做的多恨都可以。”

我觉得卫小川是后两种,我有点怕。

却听他缓缓开口说话:“眼下,如果我不管你,你要逃去哪里?”

“你的意思好像是,我如今被你收留了,我该跪拜磕头,声泪俱下感激你?”

“是,你可能不知道,你已经被卖了。”

雪停已久,月色绽出乌云层,这奇妙的雪夜骤然间如同白昼,一些些月色碎片进了他的眼底,可是,这样的好面容好景色却倾尽了这样一个坏胚子。

“怎讲?”

“数月前骆生曾经遣人来找过我。”他在长椅上坐起身,“那人拿着骆生的信,信上说,你们山上来了一批好泉水,要拿来分茶,请我前去一品,我去了,却被他生生灌下一整壶,事后,他告诉我,那是贡品名茶,一年只产三斤,每一口都贵如黄金,我喝掉整一壶,可谓价值连城,可想而知,他让我掏银子,我当然说不,他说若是我不给银子,就把你带走。”

他笑了笑,“你哥哥的这笔账算的亏了些。”

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骆生这样做,无非是知道那时的苍崖门被伏羲教逼的气数将尽,也知道自己不得不走,更知道往后与我恐怕无缘多见,我知道,他知道,彼此的心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似乎就如此传达了。

“我明白,但是我不用你来照顾,我一个人也可以。”

“那只是你不想罢了。”

“我不想的时候,你想也没有用。”

他浅浅道:“你别有任何心理负担,我要照顾一个人,并非喜欢她,要杀一个人,也并非怨恨她。”

“不意外,你的处事原则一直挺难捉摸。”

“如果你非要我找个理由把你留在我身边,那这算不算的上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端起桌上余下的半壶酒,朝身后那副画着大南国城门的画卷泼洒而去,画卷浸透烈酒,像被洗净铅华,颜色骤然随着酒水的痕迹褪下。

陈黄色的画面似被酒水烧出了新的生命,在画卷更深处竟缓缓现出一个女人,她身骑白马,衣衫如红蝶高扬,长发被低低束在一边,画中似乎有人唤她,正是她的猛然回首,长发泼洒成云,正凝成画上永恒的瞬间。

一波震惊之余还有另一波,待我看清她的面目时,忍不住捂住了口鼻,我颤颤巍巍的走到卫小川身边,万分同情的询问:“这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断的?”

诚然,即使我很有见识,对世上有好男风的男子这件事已不吃惊,但是骆生悄无声息的被断这件事我还是很难接受。

卫小川苦笑一声,道:“你再好好瞧瞧,她只是像骆生吗?”

我想了想,转而就有些不可置信,看了看那画又看了看他:“其实你暗恋的是我娘对不对?”

他的手指已滑过那女子稀薄苍白的侧脸,回首时浅淡含笑,“画上这位,是大南国的最后一位公主,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师父。”

我陡然想起,穆怀春曾提过一次,大南国的君主单姓一个顾。卫小川的最后一位师父,女剑圣顾倾红,原来竟是大南国的末裔。

顾倾红死在许多许多年前,我对她知之甚少,而对她的所有听闻都和卫小川有关联。

听说女剑圣此生就收了一个徒儿,拜师的第一天夜里,那徒儿却半夜溜到师父的闺房

听说卫小川此生跟了无数个师父,最后跟了一个女师父,拜师第一天的夜里就被女师父打的头破血流。

最后听说他们终于性情不合了,卫小川兀自钻研了刀法,用一把青红色的雁翎刀胜了顾倾红半招,最后得了个刀狂的称号聊以慰藉,而褪去光环的女剑圣最后也不知去向,骤然消失在江湖上。

有人问他为何要用刀和师父斗,他不以为意道:“我只是要证明,她说的不一定都是对的,还有,她银子收的太狠了。”

我还以为,他今夜要按照故事发展的惯例与我促膝畅谈到天明,后来发现并没有,他解释了这幅画,就拍一拍衣袖去睡了,我一人站在画下,上面酒水渐干,女剑圣的脸逐渐模糊,这才顿悟出来,像她的人,不是骆生,不是我娘,是我。

翌日清晨,卫小川一早在院子里独自扫雪,抬头看见我时笑了笑:“今日这一看,还是你原本的样子好看,看的爷心花怒放。”

“调戏女人是会被打的。”

“我从来没把你当女人看待。”

没有去向,我像孤零零的落叶,暂时落在此处。

那日是今年的第二场鹅毛大雪,彼时的我正跪在卫小川身边做奉墨丫头,他实在寻不到灵感,索性命令我叼着一根冬梅给他做个模子。

我正面容僵硬的给他磨着墨,却听门外说有客求见,话未尽,山庄门外已传来马靴声,他抬手点住我的穴位,将我抱到巨大的碧玉屏风后,这个动作实在刁钻,我斜着眼睛,勉强通过微透的玉面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走进门来。

期间,卫小川微不可察的朝我偏过脸,转而坐正身子,沏起热茶:“我还以为,你我早已势不两立,此次再见便是兵戈相拼,穆怀春。”

穆怀春的身子没有多动一下,嗓音清而沉稳,“我明白你,一向是有利可图便去做,从不在意世人口中的是非,如此为所欲为,你我从友到敌,也十分正常。何况如今江湖乱成这样,也早已没了正与邪的区分,有朝一日,伏羲吞没整个中原,谁人又敢说它是□□?我知道这些是你打算说的,我已经替你说了。”

卫小川哈哈大笑,将沏好的暖茶放在竹牌上,推至他面前,“说到底,我不过是为了一己利益与伏羲教联手罢了,他们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我的敌人,与你还有点情面在,你今日到此,有什么要事,不妨早说早了,价钱好谈。”

穆怀春屈膝坐下,望了望那杯茶,转而用手推开:“你近来见过阿福吗?”

“怎么?你又把她弄丢了?算了吧,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姑娘,丢了便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费尽找回来?”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不错,但我从不喜欢芳草。”

卫小川笑道:“别执着,依我看,你们不应当在一起。”

“我和她之前,只有我和她做的了主,行了,说多了就不大愉快了,若是哪一日你遇见她,拜托想尽办法把她留住,算是我委托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我知道他一向不将钱财随身带,今日这些钱,恐怕是特地去取来的赏金,“她若暂住在此,在我来之前,你要记得……”

卫小川打断他的话:“在她门前挂一盏黄纸灯笼,我知道我知道。”

片刻之后,外面安静了,我心跳乱乱,我半天也没能缓和情绪。

卫小川镶着碧玉麒麟的白鞋出现在我视线里,他解开我的穴,转身想冲出去追穆怀春,他却又抬手在我背后一点,“不准去,你不该与他在一起。”

我那时天真的以为,他只是因为我的长相貌似顾倾红,才不放我走,只是不久之后我才知道,他虽爱兴口开河,可那日这一句,却是对的。

云上山庄的第二场雪停了之后,天就彻底放晴,再也不见了阴霾。雪化的那几天是刺骨的寒,卫小川让人在主屋的侧房摆了炉火与床,摆明让我每夜起来给他烧旺炉火。

我曾有几次勾着火钳想乘机惹起一场火事,但仔细权衡,觉得这庄中本来就很多孤魂,再徒添一些冤死鬼根本毫无意义,这念头便被打消掉了。

此前雪一层层的落下,积雪上不见瑕疵,倒也很正常,但在雪停之后我才察觉到,原来没有人敢踩踏庄中白雪,唯一在南墙下的一串脚印,也是前几日我留下来的。

我一直以为是卫小川追求至美的光景,所以不许人践踏白雪,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将这些积雪埋在山庄的地下,他在那里藏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