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建德二年初春,章州卢阳府府城金城。
金城是个小城,人口不过数万,此时正是日上三竿之时,本就有些萧条的街道之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初春时节,寒冷未去,城门都几个守门士卒一边来回走动着,跺脚缩手,努力让自己暖和一些,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什么。
众人之中年纪最轻的门卒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浓眉大眼,稚气未脱的样子,身上穿着大燕士卒所特有的浅红『色』号褂子,一边跺着脚,一边朝着领头的城门官儿说道:“三哥,闲着也是闲着,再跟咱们说说你当年战场上的事儿好不好?”
众人都是年轻人居多,一听这个提议,都是随声附和。
这个城门官儿三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的络腮胡子,身上带着一股大燕正规军人所特有的沉稳劲,这时眼光一闪,笑着道:“去去去,一边呆着都,瞎起什么哄,跟你们都说过多少遍了,也不闲烦。”
几个年轻人都是从临近县里招募上来的,大燕定都永安之后才两年光景,这章州本是萧条到了极处的所在,经过这两年的平静到也恢复了几许生机。
本来大宋之时,各个郡府都设有厢军编制,但到得宋末之时,厢军制度已经废弛的差不多了,各个厢军将领明目张胆的领空饷,手下却是就有那么几个老弱罢了。
宋亡之后,大燕定都永安,却是由巡察司替代了厢军编制,大燕官吏到来章州之后,将以前的厢军将领梳理了个遍,着实让这些大族出身的厢军将领出了些血,这些大族畏惧大燕威势,到也吐出了些钱财来,如此一来,建立巡察司的钱就有了,这几个年轻人就是新招募的城门守卒,算是巡察司的编制。
这个城门官却是俯首大人初到章州之时带来的老兵,上过战场,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几个年轻人正是热血澎湃的年纪,平日里最喜欢听的就是长官跟他们讲的以前在军中的经历,简直就已经到了百听不厌的地步。
这城门官儿姓高,家中排行老三,人别看长的有些粗鲁,但最是随和的一个人,几个年轻人跟他处的久了,也熟悉了他的脾『性』,都以三哥称之。
高三儿不愿再提当年之事,也是因为说的多了有些厌烦,转开话题道:“我说柱子,你从昨天开始就愁眉苦脸的,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吧?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说,别闷在心里头,看着你这样,我都替你难受。”
叫柱子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这时苦笑了一声,“三哥,没什么大事儿……”
旁边一个人却是接了话茬,这个是柱子的同乡,“还能有什么事,到了春天总得来这么一出儿的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高三儿一皱眉头,沉声道:“怎么回事,大头跟我说说。”
这大头却是个瘦高汉子,只是因为脑袋略显胖大而得了这么个外号,这人却是个能说会道的主,立即解释道:“三哥你来了有一年多了吧?这卢阳府的事情您还了解的不多,范家您听说过吧?”
“听说过,章州大族不多,这范家算得上是一个,府衙中那几个姓范的不就都是范家的吗?”
“何止算得上一个,这范家是章州有名的百年大族,那声势就别说了,十多年前夏河大水之前,咱年岁还小,却也记得,当年范家长房娶婆娘的时候,那队伍能排出十好几里去,那彩礼都看花了人的眼睛,那时别说是范家内亲了,就是范家随便出来个旁支的,在这章州也是横着走,没人敢拦着不是。
大水之后,灾民闹事,接着又是一场大瘟疫,范家举族都迁走了,我们这些穷棒子没地方去,又胆子小,不敢跟着灾民闹事,就在兴隆县苦挨着,就是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七口,就剩下了我们兄弟三个……”说到这里,许是想起当年惨事,眼圈一红,声音中也带出了哭腔。
“柱子家到是好些,父母兄弟都熬过来了,瘟疫一过,本来想着耕上几亩荒田,混个肚圆应该不是问题,嘿,没成想,那范家紧赶着瘟疫后又回来了,以前还顾忌些朝廷律法不敢怎样胡作非为,这范家回来之后却是变了个样子,整个兴隆县都快成他范家的了,将我们兄弟几个耕的几亩薄田收了回去不说,催粮抢丁,俨然成了兴隆县的官府一般。
地都是他范家的,别出处,只好给他范家耕地纳租了事,收成里十停他占七停,还要将种子都收上去,说是来年一起发放,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这种子在他们手里,到了来春的时候,他们说什么,我们不就得听什么,他『奶』『奶』的,我要是有当年段铁山那两下子,早就……”说到这里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已是官身,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却是不能再随便『乱』说了,偷眼看了下高三,见对方脸上没有什么异『色』,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张家在兴隆县也算是大姓,虽没有什么势力,但那范家也不敢过于欺人太甚,柱子家却是后来搬来的,没跟没底的,准是又受了范家刁难,他『奶』『奶』的,每到他娘的初春儿和秋收都来这么一出儿,还叫不叫人活了。”
高三儿皱了皱眉头,“法令不是颁下去了吗?收租不得过四成,怎么……”
“嘿嘿,兴隆县县官就是范家族长的三儿子,巡察司,督察司都由他们范家把持着,府衙还有他们范家的人,什么法令还不是人说的不是。”
“竟然是这样……”高三儿脸上终于出现了怒容,他出身大燕军中,在北方呆的时日久了,对那些文官的事情就不是那么上心,再加上大燕律法森严,他根本没想到竟会出现这等情势,“不如到府尊大人那里说上一说。”
那大头却是个机灵的主儿,大燕虽然占据了中原之地,但一些政令还没到深入人心的地步,他可不知道到府尊大人那里一说,会不会丢了这好不容易弄到的差事,听了这话却是不置可否,也不再提什么兴隆县的事情,却是令寻了话头儿,“三哥,看府尊大人跟您称兄道弟的,是不是也是大燕军中出来的人物?您也跟我们说说府尊大人当年的事儿,让兄弟几个长长见识。”
这卢阳府的府尊姓段,别看现在是文官,却是有个霸道的名字,叫段剑,来卢阳府任职已经将近一年了。
这位府尊大人在众人眼里却是神秘的紧,整天带着几个随从清晨出门,傍晚而回,近一年的时间,将卢阳府的沟沟坎坎算是转了个遍,却是不大管事,朝廷下来的文书,政令都是几个府衙的从事管着,所以私下里已经给这位府尊大人取了个外号,叫“无事知府”。
见周围几个年轻人都凑了过来,满脸都是求知欲望强烈的样子,高三儿虽是还想知道兴隆县的情况,但也知再问也就这么多了,其他事情估计这些小子也不怎清楚,府尊段大人的往事他本不欲多说,随即一想,还是微微一笑道:“段大人当年可是不得了的人物……”见众人脸上都『露』出些不以为然的表情,却是接着道:“你们别不相信,我知道你们私下里叫他“无事知府”……”
几个年轻人都是尴尬的一笑,却都是竖起耳朵,要听听这位段大人当年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段大人比我年纪稍长,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段大人当年可是马匪出身,有个不大好听的外号,可不是什么“无事知府”,叫“灰狐”,这个名字却是有由来的,你们没去过北方,可能不知道,灰狐是草原上的一种狐狸,『性』情凶猛,却是狡诈异常,就连草原上的野狼也不敢轻易招惹的,段大人读过书,识过字,打起仗来是有名的不要命,跟着黄山将军闯下了老大的威名……”
几个年轻人立时被高三儿的话给吸引住了,却还是大头问道:“不……不会吧,看知府大人整天笑眯眯的,不知道多和善的一个人,您不是骗我们呢吧?”
高三哈哈一笑,骂道:“我骗你们几个兔崽子干嘛,黄山将军知道吧?”
一个年轻人抢着道:“怎么不知道?黄将军当年……”
“别瞎打岔,那些事儿是个人都知道,老实儿听三哥说。”
“当年段大人就是黄将军的部下,自投了黄山以后,和革兰人着实没少打了仗,你们不知道,当年段大人可不叫现在的名字,要是碰上别人,这些事儿可能不知道,但我高三当年就在段大人麾下,当年段大人叫段德,就在前宋景帝四年还是五年的时候,反正我也记不清了,嘿,革兰南部草原联合进犯当时的北疆,就在白鹿原上,皇上带着我们跟革兰人对上了,八九万啊,你们没见过那等场面,几乎入目都是嗷嗷怪叫的革兰人,马蹄声都能把耳朵给振聋了,那时我们只有十五六万人,对上八九万革兰骑兵,要是在以往那些前宋的将军们带着,那是有败无胜的了。
但那时不同了,白狼将军,沈天云将军,沈中将军,黄山将军都在军中,再由皇上亲自率领,别说是八九万革兰人,就是对方再多一倍,我们也敢跟他们拼上一拼。
那时我才二十锒铛岁,段大人也才二十五岁,看见那场面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我们北方人被革兰人欺负的狠了,这时对上也没什么好说的,拿起刀子跟他们干了,大不了把命交代到白鹿原就是了,怎也不能让他们再冲进北疆不是。
那一仗惨啊,我们一营弟兄经那一战之后,剩下的没一个是毫发无伤的,革兰人的凶悍你们是没见识过,几次差点就将我们营给冲开,那时的段大人和疯了似的,拿着一把长刀杀的和个血人一样,一战下来,身上『插』着四五支箭矢,还是死战不退,我们营兄弟没有一个不服的。
最后到底革兰人挺不住劲了,革兰人退走之后,段大人手上的长刀已经断成了两节,大人之后就改了名字,本来想叫段刀来着,大人嫌不好听,就叫了段剑。
后来大人进了都察院,再后来就到这卢阳府作了府尊,咱也算是大人的旧部了,也早已不在军中厮混,大人来这里缺人手,特意把咱给叫上了,就是这么回事了,你们可小心着点,大人没听说你们叫他“无事知府”也就罢了,要是听到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年轻人本来听的津津有味,最后却是听他来了这么一句,都是一缩脖子,脸『色』有些发白。
……
卢阳府府衙坐落了金城城南的位置,门口两个石头作的狮子已经被雨水侵蚀的斑驳不堪,但府衙门口四个挎刀衙役象钉子一般站在那里,到是使这看上去有些败落的府衙重地平添了许多的威风。
府衙大堂,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伏案阅览公文。
这人的身材高高大大,一张大脸却是白白胖胖,眼睛细长,嘴角弯弯,竟是天生长了副笑模样。
这时一个差役走进正堂,低声道:“大人,范府的人又来了,范府的大老爷请您晚上过府叙话,您看……”
这个中年人正是高三儿口中的府尊大人段剑,段剑抬起头,细长的眼睛中却是波光一动,“是啊,这范府是该着去一趟了,你去告诉来人,就说晚上的时候我会登门拜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