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范府其实是范家的别院,真正的范府还是在兴隆县。
此时初春时节,范府的族长范亮一般都会到这金城的范府来居住,到也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兴隆县这时正准备春耕,那些穷棒子们都到范府来讨情儿的,说项的,送礼的,吵闹的紧,这位范家大老爷也年近七十了,精力不如以往,见不得这吵闹的局面,也就将事情扔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和几个管事,自己则搬到这里来躲清闲来的。
范家是百年大族,最辉煌的时候,是范亮曾祖的时候,那时范亮的曾祖范德昌可是作过大宋朝廷礼部侍郎的,现在范家在范亮手里虽然没有了当年曾祖时的气象,但经了这些年的战乱,范家还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也算很是不易的了。
范亮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眼光了,不光看人准,还有就是看事情也准,当年战乱初起的时候,章州的世家大族可不只就范家一个,比范家势力还要大的就有那么四五个之多,河田李家,出云赵家,哪个不是簪缨世家,气派大了去了,范家和人比起来,就象是乡下的土包子差不了多少。
但如今怎么样?过往的辉煌都已经风流云散,兴隆县范家依然矗立如故,那些什么李家赵家的人呢?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当年他范亮眼见形势不妙,果断的带领族人迁到南方避祸,范家也不是和别人一般下场了吗?
午后,范亮按照习惯,一边在自家花园溜达着,一边回想着往事。
范府管家范四儿从小径转了过来,看见范亮眼睛一亮,急急走了过来,躬身道:“老爷,府尊大人说晚上前来拜会,您看……”
范亮听了一愣神,心中却无丝毫高兴的意思,他自忖生平识人最准,这位新上任的府尊大人他见过两面的,绝对不是象外面传闻一般好相与的人物,再加上大燕这一年来所颁布的政令对豪门世家颇多束缚,这使他心中更是觉得不安。
要是那位段大人一上任就将各个大族召集到一起,象临近的泉州府府尊那般开诚布公的谈上一次,他到也不象现在这般担心了,这位大人上任一年来事事随意,对府中诸事都不甚关心的样子,各个世家大族拜门求见全被拒诸门外,礼物也都被退了回来,但却没有为难任何人的意思,心思深沉难测,未取先予,所谋必大啊。
如今他一到府城,派人相请也不过是作个样子罢了,却没成想对方竟然真要登门造访,还真是让人头痛。
范家也是百年大族,这一年来与那些穷棒子们斤斤计较,为了什么?是真缺了那几个钱财粮食不成,还不是想看看这位府尊大人对此事如何措置,再相机行事罢了。
但这位大人也沉得住气,如今才来拜会,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呢?
虽然现在是大燕的天下了,但那位草莽皇帝性子再怎么狠辣,这刀也动不到自己范家的头上才对,再说范家只是对佃农苛刻了些,寻这样的由头动象范家这样的大族,应该不至于吧?
范四儿在旁边可是有些迷糊,这知府大人驾到,应该是高兴事啊,怎么一向镇定从容的老爷这么一副模样。
这范四儿从小就跟着范亮,是范亮最亲信之人,对范亮的性子是最熟悉不过的了,但就算是当年段铁山作乱的时候也没见过老爷这番模样过,不禁疑惑的问道:“老爷,这知府大人来,您怎么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范亮瞅了他一眼,对这个老家人,他也不避讳,“你知道什么,这位知府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你以为他来咱们这儿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范四儿一愣,“莫不是知府大人要找咱们范家的麻烦?”
范亮叹了口气,“咱们范家一直谨慎惯了的,这百多年来书香传家,就算势力再大,也没作过什么欺压乡里的事情,反是善事到作了不少,就是对待下面的那些佃户也从未象今日这般苛刻,你到老爷我愿意作这个恶人吗?”
“那……那是为了什么……”范四只觉得脑中一阵糊涂,他虽是人情练达,很得范亮的信重,但毕竟是个下人,对这些台面上的事情不甚清楚。
“唉,这大燕的天下刚坐稳了,你道朝廷怕的什么?就怕象咱们这样的世家大族邀买人心,聚众作乱,再一个就是怕咱们在地方上势力太大,阻碍官府办差罢了。
这两样犯了哪一条,也是个抄家灭族的过儿,你听听前些时日朝廷颁布的政令,哪一项不是针对咱们这样的大族的,官员不得在本地为官,田地一人不得超过十亩,按田地数交税……”
“那三爷不是在咱们兴隆县为官吗,再说咱们范家的田地……”说到这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犯愁就在这里,老三的官心太重,怎么劝他也不听,还在兴隆县遍叉人手,那位府尊大人又颇多纵容,实在……实在是取祸之道啊。
到是老大别看平时木讷了些,但很是知道我的意思,别看现在咱们范家的名声差些,这却是咱们范家预留的退路……
好了,跟你说这些就是要你明白其中的利害,你多给我操点心,看紧那些不知道进退的,别再戳出些篓子来,到时可就不好收拾了。
这次这位知府大人来却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是能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就万事皆无,要是不然的话,咱们范家估计也就到头儿了……
所以,今晚好好安排安排,叫厨房作好好作几个北方菜,把我那坛青冻拿出来,再把钱先生叫来相陪,好了,叫所有下人们都给我精神些个,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饶不了他们。”
……
傍晚时分,卢阳府知府段剑只是带着两个从人打马来到范府门前,离着老远,范府早就等在那里的范府管家范四儿却是一愣神,所谓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这位段大人可是……可是怪异的很啊,心下不禁暗自嘀咕,这位大人也不怕失了官威,不过早就听说这位知府大人行事荒唐,今日亲见,看来传言不虚。
心中虽是暗自菲薄,但还是派人赶紧进去通禀老爷,自己则小跑着迎了上去,他到不愧是范家几十年的老家人,先是跪倒行礼,随即几句逢迎话儿一出口,即免了初次见面时的尴尬,又不失了自己下人的身份,又不至于让对方怪罪家主未能亲自候在府门之处迎接的罪过,真真是八面玲珑的紧。
段剑心下也是不禁暗叹,一个管家就是如此,看来这些豪门大族当真有些门道,心中对自己此行却也多了几分期待。
将马交给范府家人照看,挥手让自己的从人随着下人自去,自己则跟着范四儿一路行来。
范府在金城占地是极大的了,走了盏茶功夫,已经过了两重院落,这才进了范府内宅,段剑知道,这范家在内宅相请,不过是要表明亲近之意罢了,就象是家主范亮未亲自迎接自己,也是大家族自矜的一种作派,他对这些事情皆不在意,多年沙场征战,又见惯了大燕重臣,旁的到也罢了,只是他这份镇定功夫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了的。
范四儿虽只是个管家,但也是场面上的人物,见的人多了,这识人的功夫自是非同一般的了,本来对这位知府段大人还存了些轻视之心,但一路行来,对方步履从容,言谈不俗,行事之间不微不抗,镇定自若,立时轻视之心尽去,举止之间越发的恭谨了起来。
又走过一个花园,月亮门处,却是早有两人带着两个童仆在迎候在了那里,当先一人见两人缓缓行来,却是紧走了几步迎了上来,未语先笑,“哈哈,知府大人光临寒舍,鄙人未曾远迎,还请大人恕罪才是。”说罢躬身行了一礼。
段剑到也不为己甚,抱拳施礼淡淡道:“不敢,早就听闻百年范家之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完定定向对方看了过去。
wωω ⊕тTk án ⊕℃o 眼前这人已经须发俱白,面容消瘦,身形挺直,眼中幽光流动,却无一丝老态,正是范家家主范亮。
范亮听了段剑这话,动作不由一僵,本是亲切之中带着些微自矜的笑容也现出了些许尴尬之色,他跟大宋官员打的交道多了,其实对这位知府大人的身份并不如何看重,只是当此非常之时,仍然显得如此自傲却是知道对方前来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于是想着先压一压对方的威风罢了,但没想到的是,对方这一上来就是言辞犀利,即象是称赞又象是讥讽,却让人寻不出半点其他毛病,却也堵的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范四儿早已退到一旁,听了这话脸色也是一鄂,这位知府大人跟自己说话时笑眯眯的,不知多和善可亲,怎么见了正主儿却是变得如此倨傲?
还好的是,跟在范亮身后的一人随即上前一步打了个圆场,“范兄,怎的让知府大人就在这里站着,知府大人添为一府父母,不会与咱们一般见识,但你身为地主,岂不是失了礼数。
卢阳布衣钱玉存见过知府大人。”说罢跪倒行了一礼。
段剑凝目看去,这钱玉存四十多岁年纪,长的品貌周正,身材纤长,举止动静温文尔雅,可见少年时定是俊俏风流人物,到得老来却多了一丝成熟风范,说话之时总是带着一屡至诚之色,到是使段剑心中不禁升出了些好感来。
“看我这……大人莫怪,人老了就是这般样子,请请请,咱们到里面叙话。”
月亮门后却是一块照壁,转过照壁才是正房,进得大厅,段剑略微一扫,客厅之中的摆设虽然简简单单,但也看得出其中花了不少心思,桌椅都是南方特产的深紫色的红龙木,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香气,厅中格架之上摆着些把玩之物,有的做工精美,有的古朴外露,应都价值不菲,四壁上挂着几幅山水人物的画卷,看上去古旧的很,应都是些前人真迹,只这几样东西,价值万金也不为过。
也不怎细看,大燕身处北方,崇尚的是自然节俭,他在大燕为官久了,又是马匪出身,对这些装点门面的东西并不上心。
那为钱先生在旁边暗中注意,见他的眼光在墙上的几幅字画上略微停顿片刻,却再无其他表情,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心中不禁有些钦佩,他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并非不识货的人,这屋中的每一样摆设虽都是精挑细选,但最贵重的还是墙上的几幅真迹,这位大人只是在字画上停了一下,应是知道它的价值才对,但看过这些东西之后,脸上却无丝毫艳羡之色,要不是城府极深,再就是清廉如水的了。
早就听闻大燕人物俱是天下英杰,只看这位知府大人的风姿,传言应是非虚。
三人寒暄过后,段剑乃是一府之尊,虽是宾客,但还是被范亮让在了主位上,一番退让,三人这才坐定。
“段大人旅任卢阳府已经一年有余,几次前去拜见大人,奈何大人公务繁忙,一直铿锵一面,如今大人登门拜访,真是使我范家蓬荜生辉啊。”
段剑微微一笑,“哪里,本府自上任以来,未有一策有惠于卢阳百姓,底下的人已经给本府安了个无事知府的名头儿,实在是惭愧的紧,到是范老爷在这卢阳家大业大,声势不凡,今后还得请范老爷多多指点帮衬才是。”
范亮见他又是话里有话,这心里别提多腻味了,但还是强笑道:“不敢不敢,大人实在是折煞小老儿了,大人乃是一府之尊,我范家也就是在卢阳府呆的时间长上一些,如今在大人治下,这指点帮衬之说却是得小老儿来说才是啊。”
段剑也不在这上面纠缠,话头一转,“这些日子兴隆县很是热闹啊,本府闲来无事,也去瞧了一瞧,范家不愧是百年世家,这本事大的很啊。”
范亮心中一凛,“大人此话怎讲?”
段剑把脸一沉,他虽是出身都察院,但与都察院大多官员不一样,都察院的官吏讲究的就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行事之间也就不免刚硬了些,但他经历不凡,所谓经的多,见的广,这分寸之间的把握便也比那些都察院的年轻人强的多了,要不然也不会将他派到这章州水陆重镇卢阳来。
来之前他便也想的很是清楚,皇上大燕那许多官吏,为何从都察院抽调人手任职地方,都察院是什么地方,督监百官文武,最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一个地方,别人在督察御史眼中一个个都象是贼一般盯着,这样的一群人任职地方,还是刚刚平定的中原之地,段剑敢保证,不出几年,必定是个官逼民反的结果,还好朝廷看样子也不是要他们常任地方,许了三年的期限,要不然段剑真得是以为皇帝陛下要想个法子将中原之民屠戮一空了。
不过往深处一想,段剑也是觉得皇上这次的心思用的很重,未必没有存着杀心,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燕军虽是天下精锐,但杀气过盛,他一点也不怀疑,只要皇上一声令下,将中原之地屠戮一空,燕军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下去。
所以到任以来,他毫不理事,对下面也是颇多纵容,就是要瞧瞧这卢阳府的深浅,一年下来,别的到也没有什么,就是兴隆县闹的有些过火儿,但范家也还算克制,对佃农虽是苛酷了些,但也未加以拳脚棍棒,显是留了分寸余地,要是这范家闹的太不象话,他今日也不会来范府做客,他现在虽是文官,但军中出来的人,虽是平日想的多些,但这杀性也不差到哪里去,早就行雷霆手段将范家在卢阳府铲除干净了。
这时和对方绕来绕去也是颇多厌烦,这时将脸一沉,细长的眼睛中间寒光闪烁,旁边两人虽都是有些胆量的人物,但从未经过沙场锤炼,对着这种杀气四溢的眼神,都是脸色一白,都是心里明白,看来这才是这位知府大人的真正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