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府来这卢阳府也一年了,章州民生凋敝,这中原之地说实话,实在让我失望的紧,道路不修,民智不启……”说到这里,段剑站起身来,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在格架上面拿起一只玉马,玉马晶莹剔透,无一丝瑕疵,段剑眼里露出赞叹之色,随手放下,接着转到一副山水墨画的前面,扬头观瞧,画上云山雾笼,山石如刀似刻,亭台寺院亦隐亦现,只略一观瞧,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的同时,画者孤傲不屈之情也是融如画间,当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珍品。
“百年积聚果然不同俗流……”段剑脸上露出似嘲讽似惋惜的神色,接着道:“不知一朝身死族灭,这些物事会花落谁家?可惜啊,可惜。”
“大人,此话怎讲?”旁听两人这时脸上的神色都是精彩之极,一阵愤怒,一阵惶恐,范亮的脸上更是阵青阵白,眼中的恐惧之色怎也遮掩不住的了。
段剑眼中幽光闪闪,淡淡道:“范老爷应该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这天下已经是我大燕的天下,百姓子民也是我大燕的子民,大宋施政宽仁,竟是造就了一批国蠹,不思报效皇恩,一味以私益而害国事,如今大宋已亡,亡在谁的手里相信本府不说,范老爷应该也清楚的很,要不然,章州凋敝至此,范家一族却是如此兴旺旁人能不怪之?”
扫了有些不知所措的两人一眼,眼中鄙夷之色尽显,接着说道:“前事不提也罢,我大燕南下一载而有中原之地,何其易也,其中各位世家大族助力良多啊。
今我大燕皇帝陛下英武贤明,非是可欺之主,本府得皇上信重,而知一府之事,万不敢坏了皇上识人之明的了。
但话说回来,俗话说的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到万不得已,这雷霆手段本府是不想用的,范家百年基业得来应是不易,怎样自全其身我想范老爷应该是心有定计了吧?”
范亮对官府中人向来是知之甚深的,以前在大宋朝中,本族为官的也不在少数,官场上的人他见的多了,谁不是说话之间绕来绕去,口密腹剑,论起这软刀子杀人,大宋的官吏都是驾轻就熟,只要堤防谨慎些,以范家的势力也未必怕了。
但象眼前这位知府大人这般把话说到这份上,连威胁带恐吓的却没有一个,范家如今也不同于以往,在大燕朝中并没有什么依靠,所以大燕朝中的情形知道的不多,但从临近几个郡府的情势和最近大燕下达的政令来看,这位知府大人也并不是空口欺人,正所谓抄家县令,灭门府尹,一个应对不好,后果实在难料的很。
范亮是老于事故的了,看这位府尹大人最上虽然说的狠辣,但随即一想,要是如此的话,今日他又何必亲自登门,这其间的关节必须得把握好了,一进一退之间不第于天壤之别,对于国家大义之类的空口白话他是不在意的,他已年近六十,再不是被别人说上几句就热血沸腾的小伙子了,家族为重的念头早已经是根深蒂固,可不是几句空言就能动摇的了的。
镇定了下自己的情绪,但脸色也是沉了下来,“知府大人,我范家虽说不是什么朝廷勋贵,也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我范家子弟向来知礼守法,家教甚严的了,从未出过作奸犯科之辈,奉公守法即为顺民,大人想无故入人以罪,怕也不是那般容易吧?”
这几句话说来极是硬气,心中再无惶恐畏惧之意,心下想的就是若是范家被人欺上门来,还委曲求全,日后就算暂保太平,这位知府大人还不知要怎么揉捏范家,何不今日强硬一些,日后他也不敢过分欺压才是,不过心中赌的却是这位知府大人不敢肆无忌惮的对付范家,大燕入主中原未久,若是激起民变来,他这位知府大人也不好收场才对。
段剑摇头微叹了一声,他知道这些世家子弟都自恃甚高,且不好对付的紧,也未想着三言两语就能让对方屈服,再说了,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些世家大族跟他毫无关系,且他对这些人的印象一向不好,世家子弟他见的多了,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些贪生怕死,外加狂妄自大之人罢了,不过,章州疲蔽,就连卢阳府这样的重镇都是这般景象,其他地方可想而知,若再经动荡,这知府作着也没意思的紧不是。
“范老爷是没听过大燕皇帝陛下的威名,还是认为我大燕官吏还和前宋那般龌龊官儿们一样,收些财货,拉拉交情,也就相安无事了?
本府临来之际,皇上曾言,自他起兵以来,革兰人南下入寇北方,世家大族一扫而空,未怎见识世家子弟风范,实在是生平憾事,如今中原抵定,世家大族不服管束者所在多有,欺压百姓,横行乡里,陛下正想见识一下世家子弟不屈豪情,嘿嘿,今日见识了范老爷的风骨,可是比大宋投降的那些官儿们强的太多,也不知在我大燕军兵面前,范家子弟是否都如范老爷这般强项。
本府言尽与此,这便告辞。”
范亮此时已是呆若木鸡,还是他身旁的钱先生见机的快,知道若是让这位知府大人今日不顾而去,范家灭族之祸必是不远。
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拽住段剑的衣袖,“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范兄跟我是二十几年的交情了,他的性子我知道,这倔脾气若是犯了,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知府大人身份尊贵,再说非真性情也说不出刚才那般话来,说句心里话,范兄那是当局者迷,我这旁观之人最是清楚的了,知府大人金玉良言,实实句句皆为范家考虑,知府大人您也应该知道,世家大族说起来好听,但这其中苦处实是不足为外人道。
范兄,哎呀,我说范兄啊,你这脾性当真得改改才是,不是我编排你,知府大人什么身份,今日登门来到这里,就是给了范家天大的面子,以后在这卢阳地面上,还不得知府大人多多帮衬才行,快给大人陪个不是,大人自不会与咱们一般见识,就此揭过,你不是让下人们准备了一桌酒菜吗,准备准备,咱们陪知府大人畅饮一番,其他事情之后再说。”
范亮这时也醒过了神来,没想到这位知府大人如此强项,怕是之前的打算有些左了,赶紧堆起笑脸,“是是是,都是老朽的不对,大人莫怪,您不知道,大家都说我范家百年大族,看上去风光无限,但这其中的苦处也只有老朽自知,前宋的时候,那些官儿的行径我就不说它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范家,一旦行差踏错,那可不是老朽一人的事情了,全族老少上百口人……也是老朽关心则乱,言语上有什么得罪大人的地方,老朽在这里给您陪罪了,望大人看在老朽年老昏庸的份上不要怪罪才是。”说到这里弯腰就要往地上跪。
段剑心中冷笑,但还是上前一步,一把扶住范亮的胳膊,笑着道:“不必如此,要说也是本官心急了些,话赶话就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怪范老爷生气,本府在都察院任职的时候是有了名的心直口快,范老爷也不要心有芥蒂,本府刚才说的话有些确实也有些过火。”
三个人从新坐定,不管几人心中想的什么,但这表面上的气氛却是和乐了许多,段剑出门嘱咐候在门外的管家范四儿将酒宴摆上。
几人退让一番,入座坐了,范亮举杯道:“客气话也就不再多说了,刚才老朽对大人言语多有冒犯之处,特敬大人一杯,望大人不要心存芥蒂才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个人虽然少了些,但几轮下来,三人脸上也都带了些酒意,酒这东西最能拉近关系的了,几人闭口不谈方才之事,只是闲话了些家常,几杯酒下肚,几人之间立时亲近了许多。
范亮把玩着手中酒杯,不经意间笑着道:“段大人,您在朝中为官有几载了?”
段剑想了一想,“我是前宋景帝五年头上从龙随驾的,如今算来二十年总是有的,怎么……”
钱玉存在旁边却是惊讶道:“这么说来,大人也算得上是大燕的老臣子了,这可不得了,我等真是有些有眼无珠了?”
范亮眼睛一亮,看如今这形势,这天下应是大燕的了,范家前宋时还有些根底,如今大宋已亡,没有牵连到范家就已经不错了,如今正是着急要在大燕朝中寻一靠山的时候,他可是知道的,正所谓朝中有人才好办事,眼前这位大人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又是从龙旧臣,别看现在只是个小小的知府,但卢阳府水陆重镇,能在此地为官,必定是深受器重的了,指日高升当不待言,看来这位知府大人得是好好结交一番的了。
不过这之前却是要问清楚大燕官府对待世家大族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段大人,说句交心的话,我们这些世家大族要保长盛不衰实在不易,我们范家还算是小族,但全族上下上百口人,这吃什么喝什么,都得操心费力,不说别的,要光是靠租田过日子,早就全都饿死了,所以这私底下的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今天知府大人在,老朽就向您吐吐苦水,您也别嫌老朽年老唠叨,这里面的事情多的很……
我范家其实还算是好的,虽也交结官府,但我范亮自认在这章州地面上范家子弟没有作过什么丧良心的事情,为了百余口家人的吃喝,老朽不得不让范家一些旁支子弟操持商人贱业,要不然,以前宋章州那些龌龊官儿的贪婪性子,我范家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也不是我范亮自夸,和别的大族比起来,范家子弟在老朽的督导之下总归没出什么不肖子弟。
旁的不说,就说咱们临府的杜家,不是老朽背后构陷,这杜家的家主曾任过前宋吏部侍郎之职,几个儿子的官职在前宋也不算小,真可谓是一门朱紫,荣耀备至,可这私底下呢,这附近谁不知道,杜家私下里买卖良田,在交通要道是私设关卡,收取重税,在乡里欺压良善,横蛮到了极处。
其实说起来,这章州的世家大族确实没有几个好的,有的世家更是组建私兵,作那拦路短道之事,所以也不怪大人对我世家大族观感不佳。
大人,这都是老朽肺腑之言,若大人不信,可以尽去打听,老朽自信在这卢阳的口碑还是有的,最近这些和佃户之间的纷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钱玉存脸色一红,知道这位知交好友是动了心思要与眼前这位知府大人结交了,所以将话都往挑明了说,于是接道:“不怪范兄,是蕴中出的这个馊主意,怕的什么,相信就是不用明言大人也是知道的了,若是大人要怪罪的话,就尽管怪罪蕴中就是……”
段剑这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总算将他们的实话逼出来了,看来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范亮打断钱玉存的话头,接着道:“大人,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老朽也就不怕什么了,实话说了吧,我范家上下和普通百姓其实无异,只是挣扎求存的一群人罢了。
大人,看您也是个爽直之人,您就给老朽私下里交个底,官府对我等世家是怎么个章程,若是官府真要对我等动手,您说句话,我范家立时避往他处,绝不敢再踏入中原半步,范家全族上下百口人都同感大人的大恩大德。”
段剑听了半天,知道火候却是差不多了,这才幽幽开言道:“本府来这卢阳走乡串户的为的什么?就是觉得范家在这卢阳府口碑还好,所以今日才来见你一面。
既然你已将话敞开说了,本府也不虚伪以对,事情也没你说的那般严重,世家大族是大宋痼疾,我皇英明神武,自是不愿蹈前宋覆辙的了,但天下豪门何其多也,自不能一概论之,象范家这样的大族还是要保全的了。”
见两人脸上一喜,随即说道:“但本府将丑话说在前头,范家在这卢阳府威望甚高,这正是本府要借助的地方,这第一个嘛,先将小动作都停下来,将种子器物都交回到百姓手中。”
“这个自然,明日老朽就派人去办就是。”
“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再来这兴隆县我看也快成你范家的了,就这个由头,本府职权之内就能办了你范家……
范祖云是……”
“那是老朽的三儿子,最不成器的了。”
“什么不成器,本府却是看他了得的很啊,一县之内,党羽遍布,他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范亮听他说的凶狠,急急道:“老朽这个三儿子被娇惯的深了,最能惹祸的就是这个畜生,老朽回去就叫他把知县的官职辞了,就算打断了他的腿,也要将他绑到府城来给大人请罪,到时任凭大人发落,老朽绝不敢有半点怨言的了。”
段剑不由一笑道:“别,他来了我还真不知怎么发落他的好,他这知县的职务却是没有上报的,大燕正缺官吏,这兴隆县的知县就是职缺,不过按照大燕律法,这知县的职位却是得要他交出来的,过后自有官员到任视事。
不过,他要是有心在大燕为官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我写上一封荐书,让他先到永安书院中读书,在实务上先历练一下,三两年过后,自然会被放出来为官地方。
但有话却是得说在头里,有我的荐书是不够的,若想进永安书院,还得凭他自己的真本事去考才行,就是不知他才学如何……”
这下范亮是喜翻了心了,脸上的皱纹都好像乐开了花儿,这事要是能成的话,不禁家族无忧,今后少不得还能多些助力,感激道:“大人的恩德,范家所有上下人等一辈子也是忘不了的了,至于犬子的才学,老朽督导的还算得力,就算进不得书院读书,也断不至给大人丢了脸面,明日我就传信回去,叫犬子来府城面见大人,给大人行拜师之礼。”
段剑一笑道:“别闹的那般张扬,要是让督察司的官员知道了,少不得奏我个交结地方的罪名,那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不是。”
“是是是,大人说的有理,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范家唯大人马首是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