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

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街道两旁都已挤满围观的人群。一队官兵骑马押着囚车,浩浩荡荡地走来。一个身穿白色囚衣的瘦弱女孩披头散发地站在囚车里,背后插着块血红书就的死牌。

人群争相张望着女孩。她低着头,长发半遮住了巴掌大的小脸,纵然憔悴落魄仍掩不住那清丽的风骨。

一些好事之徒不时往她身上砸些烂菜皮,更多的人对着她不停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的汉子一脸惋惜:“看她的年纪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究竟犯了什么重罪要被游街示众?”

他身旁的皱脸婆子白了他一眼:“瞧你这死相,见了这种小妖精就跟丢了魂似的!哼,那贱蹄子听说是个宫奴,心怀不轨法害德妃被抓了个现行,游街之后要被身绑巨石推入渭河赐死。”

女孩抬头望向那婆子,惨白皲裂的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好一个“心怀不轨,法害德妃”!当日几个小太监撞开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心口插针的小木头人,上面刻着德妃的名讳,然后便将死罪扣在自己头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自己自然是百口莫辩。哼!她早看出来了,那表面笑吟吟内心高深莫测的德妃分明是嫉妒身为太子妃的郑如意,可怜的姐姐……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宫中怎么熬得过?哎,只希望早些到了地府与爹娘团聚,再也不用看这世态炎凉,尔虞我诈。

她昂首,目光磊落地迎向周围那些讥讽的脸,似一朵在狂风暴雨催打下依旧不屈不挠、傲然挺立的小花。

那婆子看到女孩倔强的神色,怒从中来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扯下脚上的布履就往女孩脸上狠狠仍来。女孩被五花大绑根本无法躲闪,布履砸在她的额头上,火辣辣地疼。

像这样的痛和凌-辱她受得多了,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心一直往下沉,沉到脚底,如坠冰窖。只能用透心般寒冷的目光回敬着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偶尔会扫见一些透出些许怜悯惋惜目光。但,怜悯又有何用?

曾几何时,当她坐着四人抬的雕花大轿,奴仆前拥后簇风光无限地行过这朱雀大街时,如今同样也吸引了大批围观的人群,同样是对着她翘首张望,不同的是彼时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羡和垂涎。

堂堂名门望族荥阳郑家的三小姐,在媒婆嘴里是蕙心兰质、知书达理、韶姿婉娩。排队上门定亲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她曾经是那么高高在上,多少人对她仰之弥高,用羡慕甚至是嫉妒的眼神望着她?

可是谁又曾料到,贵为卫国公的爹爹竟被人构陷暗通突厥图谋造反。一纸诏书令父亲、兄弟推入午门斩首,其余男丁尽数充军。多少屈死的孤魂野鬼,成为了令她夜夜惊心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撞向立柱,她决计忘不了那煞白立柱上红艳刺目迸射如花的鲜血,炽热腥味的液体从母亲头上汩汩涌出,她抱着母亲渐渐僵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抬头却只看到一双双冰冷嘲弄的眼睛。

如万箭穿心,炎凉刺骨,她怎能不恨?

娇兰如玉芳华绝代的二姐与女眷被官兵强拖硬拉充为官妓,自己与其余幼女入宫为奴。郑府的万贯家财、良田千亩尽数被抄。

一夜之间,她的天塌了,家破人亡,从天堂坠入十八层炼狱,生不如死。究竟是什么人这么狠毒,又有多大的仇,居然如此赶尽杀绝?

往事如烟一切皆空,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只过街老鼠,千夫所指遭人唾弃。

她的脸上依旧平静。痛过了怨过了哭过了她又能改变什么?受得折磨够多了,心也渐渐变得冰冷麻木。

街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一个丰腴的女子正不停哄逗着怀中白白胖胖的小娃儿。那女子柔声唤着怀中的婴儿,百般慈爱。那粉嫩如藕节一般的小手上套着一个金镯,闪闪发亮。

她的心抽痛了一下。

脑中浮现出了那个尚在襁褓中流着口水朝自己憨笑的小外甥,和眼前这个孩子差不多大。她抓着娃儿的肉手小心地给他套上了一个金镯,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姐说:“姐姐真是好福气,一连给太子爷生了三个男娃!姐姐那么温婉贤淑,太子爷又那么端方宽厚,将来你们俩的儿子成了皇帝,一定是个受万民爱戴的好皇帝!”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接二连三的变故如同刀子一样生生将她的心切割地支离破碎。她闭上眼睛,不愿多想。

囚车绕过了西市,一路向北来到了巍峨庄严的城墙门前。

秋风瑟瑟,狂风卷着落叶扫荡而过。周围嘈杂的人声渐渐散去。她抬眸,惊见高高的城墙在血色残阳的照耀下由灰亮渐渐涨红,它是多么的冰冷、无情、坚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弱小的身子不住颤抖了起来。

一场手足残杀的阴谋将许多人的命运彻底颠覆。皇家狩猎场瞬间化为修罗地狱,黄泉鬼府!那个禀赋圣略、卑身下士本将成为一代君王的太子赵贤,竟然惨死于亲弟之手!

耳边风声呼啸,仿佛可以听到无数英烈的冤魂在向她哭诉。城墙上似乎仍旧残留着当初的斑斑血迹,姐夫的人头高挂在城头上,目不瞑恨犹在!

老迈皇帝被迫退位,而那个杀兄逼父的齐王赵晟却一举登上龙椅,成了坐拥江山美人的天子,是为懿宗,改元承徽。

天降横祸,血染东宫,姐夫与姐姐的三个孩子惨遭屠戮,除去皇籍!那都是年幼的孩子,他们又犯了什么错?

眼前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逐渐变得模糊。她的心好痛好痛,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

囚车继续往北,一路颠簸来到了渭水边上,岸边尽是枯枝残叶、满眼萧瑟。原本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突然阴云四合,周围变得昏暗森冷。起风了,狂风掠过宽阔的河面,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仿佛在为她而哭泣。

“快走!”一个腰间挂刀的官兵打开囚车,一脸不耐烦地对她斥道。她被困得久了,双脚有些麻木步履难免蹒跚,蓦地背后被人狠狠一推,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双手被沙石地搓破鲜血直流,钻心的疼!她此时已是饥寒交迫,经这么一摔,觉得全身都要散了架似的。

耳边却传来官兵们放肆高昂的大笑声。不过,笑声戛然而止,被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淑音!”一个少年清亮而关切的声音响起。

“什么人!竟敢拦截死囚!”官兵愤怒的吆喝声一片。

女孩勉强支起身子,循声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面如冠玉,身穿团花锦袍的少儿郎飞身下马,想要冲破层层官兵的封锁到自己跟前来。他两道剑眉拧成了川字,原本温润如水的目光此刻变得炽热灼人。

她眼前一阵晕眩,刺痛心扉。

他来见她了。在她人生最后一刻也唯有他了吧。他们俩的母亲幼时曾在同一书院上学,情同姐妹,郑淑音的母亲后来嫁给了卫国公,而他的母亲嫁给了二品大将军李东阳,婚后两家也时有往来,因此他自幼便与她熟识,她的母亲还告诉过她,再过两年等她年满十三的时候,便会做主将两人的婚事定下,问她愿不愿意?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他与她同岁,话虽不多,却总是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自己,每次她都觉得快要陷入那深潭一般的双眸中。久而久之,见不到他的时候,她竟有些心神不宁,心中空落落的似有牵挂。但是见到他的时候,她又有些害怕,就是那种莫名悸动与忐忑不安,让她不停猜测:在他眼中的自己够不够美?够不够好?

如今自己这幅肮脏难堪、落魄悲惨的模样,她委实是不愿意见他的。她无法忍受,这最后一面,她竟然是以万人唾弃的模样落在他的眼里。她是多么希望,在他眼中的自己永远是美丽的,高贵的。

她在心中呼唤道:李轩,救救我吧,我好害怕!

不过,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低眸,惨淡地说道: “李公子,你回去吧。”

他看见她瘦弱无骨的身上伤痕累累,那是她被冤枉陷害德妃后被那些太监给施的酷刑。他的心都要碎了,恨不得能够替她承受。他的喉咙有些发梗,眼中泪光闪烁,望着地上这个遍体鳞伤的女孩,百感交集,想起了他们初次相遇也是在这片渭水边上。

上元节之夜,渭水边上灯光似锦,花团如簇。他本信步走在河边,却见花亭中几个女孩在踢毽玩耍,正要反身离开,却被飞出的羽毽砸中脑袋。还清楚地记得她一身湖绿色的细纱花笼裙,柳眉似烟,粉脸含香,就这么彩裙翩然地跑到自己面前怯生生地道歉,望着自己的双眸却含着秋波湛湛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两人好似被一张甜蜜的大网罩住,眼中都有异样的感觉。

从此以后,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清风明月下,轻如飞燕、袅袅婷婷的身影。

然而,她的天却分崩离析。贵为太子的姐夫被杀,姐姐被软禁在深宫,父兄被斩,如今眼见着她也要被处以极刑。他心痛如绞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只能痴癫如狂闯入刑场来见她最后一面。

少年的家丁随后赶到,给每个官兵塞了银元这才息事宁人,他们几个壮汉合力将几乎哭到晕厥的少爷强行架了回去。

他知道,她会一直留在他的心底深处,一辈子都抹不去了。

女孩已经泣不成声,她被强拽了起来,手脚安上了镣铐连着又黑又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是一块被铁链缠得严严实实的巨石。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惊雷滚滚,惨雾弥漫,疾风骤雨狂泻而下。

为什么?爹爹总是教导我们要一心向善,积福积德,好人是会有好报的。但是为什么,终究是那些杀兄弑父、阴险毒辣之人夺走了我们的一切?而我们却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再做好人,不要再任人宰割,不要再任人欺凌!

女孩的眼里射出一道阴冷的光芒,用如同来自地府的声音凄厉无比地叫道:“老天,你为何不开眼!”

她身边的官兵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他们无情地一推,她的身体随着巨石一同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河水之中。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响雷划开天际,如崩开华岳,折倒泰山,山河大地为之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