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徽十三年,京师长安。
珍珠幕帘轻卷,一个粉腮玉颜的丫鬟走进了一间雅居,房内清香四溢,屋顶檀木作梁。沉香木床边悬着旖旎拖地的金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帐飘,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齐整得叠着玉带罗衾。
正午时分,明媚的阳光从翠绿的琉璃窗棂外投射进来,照在窗台边的红木琴架上一座瑶琴上,琴身上修饰的玲珑玉石反射出一层斑斓炫目的光彩。琴架旁放着一个梳妆台,竖着一面背后雕刻着百花蝴蝶的铜镜,铜镜中印出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一袭灰白布衣,戴着一顶黑色幞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眸流转灵动,看起来十分机敏。他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那丫鬟站在男子身后,帮他整理了一下发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俏皮一笑,圆圆的脸颊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她说道:“小姐,这次去晋阳是要谈什么大买卖吗?”
“男子”开口了,发出的居然是莺软细语的女声:“爹爹说要和晋阳知府谈一笔大买卖,如今遇到了些难处,所以传信来要找我过去帮忙。”她的声音分外好听,优雅舒缓,就像是跳动的音律,别有一番韵味。
丫鬟歪着头,笑盈盈地说道:“每次老爷搞不定了都要小姐出马呢。不过小姐,为什么总是要易容成男子呢?谁规定女子就不能抛头露面谈买卖了吗?”
那小姐挑眉浅笑:“花梨,你若这副样子在外面到处乱跑,还不知道要招多少蜂引多少蝶呢!别废话了,快换上男装,我定会帮你易容成个英俊郎儿,只怕你到时候照着镜子便自己爱上了自己。”
那个叫花梨的丫头抱着小姐的胳臂笑道:“好呀好呀,只怕到时候小姐看我太俊缠着我不放呢!”
小姐抿嘴一笑,不去理她。她看着镜中男装的自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还真是容易让女子心动呢。她正是郑淑音,转世投胎此生名叫苏云,父亲苏敬宇白手起家,早年依靠建材发家之后便从洛阳迁居长安,他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商人,经营着全长安城最大的云锦布庄和建材坊,名下商铺、田产数不胜数。苏云自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对经营之道颇有天赋,母亲过世之后,她常常女扮男装,替父亲一道在外打点生意。
此次晋阳的生意苏敬宇本是十拿九稳了,因此没让苏云随行。没想到中途还是出了岔子,苏敬宇不得不飞鸽传书请她过来协助。
花梨换上了一身浅蓝布衣走了过来,苏云替她扎了两个朝天髻,显得十分俏皮可爱。
花梨看看镜中的自己,又看看身边一表人才的苏云,她摇头蹙眉显然不太满意,她嘟哝着嘴,指着自己的发髻道:“哎呦,这两个朝天髻简直丑死了!这看起来分明就像是个没断奶的毛头小童啊。小姐好歹把我打扮得风流倜傥一些,这样我照着镜子才能看着顺眼些嘛。”
苏云捏着她白皙红润又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笑道:“就你这副小米粒一样的身板,还想扮大男人?能扮成这样的童子就了不得了!”她手中拿起了一支画眉笔,笔上沾了一点儿螺子黛,朝着花梨招招手,“过来吧,让我替你把眉毛画粗一些。”
花梨用幽怨的小眼神扫了她一眼:“哼,小姐最坏了!明知道我最讨厌人家说我个头小了!还老是戳我痛处!”不过,她埋怨归埋怨,依旧乖乖地把脸凑上去让苏云画眉,她的一张嘴却像八哥一样说个不停:“小姐,我今年都十四了,还比你大一岁呢,为什么你却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来?你看你,美丽、高挑、聪明、富有,为什么好事全让你一个人给占尽了呀?哎,你看看我,老天待我真的很不公平哎!”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好似心中真的有千愁万苦,快要滴下眼泪来。
苏云却知道她性子活泼乐观,再大的打击都难不倒她,绝对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就哭鼻子的,她只是喜欢耍嘴皮子罢了。苏云莞尔一笑:“你呀,少贫嘴了。”她虽然笑着,但心里却始终牵挂着远在晋阳的父亲。有的时候苏云倒反而有些羡慕无忧无虑的花梨,而她自己的心中却藏着太多太多秘密,令她即使在开怀大笑的时候,心中的那抹忧郁也是挥之不去。
......
经过一路奔波,苏云一行人的车马终于到了晋阳,在一间两层楼的气派客栈门口停下。苏云抬头一看,那客栈门匾上镶着“裕兴客栈”四个镏金大字映入眼帘。粗大的红漆顶梁靠柱,高挺阔气的门厅,门窗上部的菱花格纹,还有二楼房檐下挂着的一排排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无不彰显着客栈的与众不同。这果然是晋阳最好的客栈,相比长安的那些大客栈也毫不逊色。
客栈的堂倌将苏云等人迎入一间上房,苏云稍事休息之后,便与父亲苏敬宇商量起来,苏敬宇愁眉不展地说道:“晋阳知府并不肯说琉璃的用途,只是一味压价,说还有另外一家竞价,难道真要逼我们接受蚀本买卖?不知道云儿有何妙计?”
苏云莞尔一笑,宽慰道:“爹爹放心,孩儿在来的路上,已经派人打探出来原来晋阳知府要这批货是因为受了晋王之托,负责修缮晋王宫邸。孩儿与晋王的爱妾私下有些交情,到时候给那个小妾送些厚礼,有她在王爷枕边吹吹风,此事十有八九能成。”
苏敬宇略微宽心:“云儿,此事就靠你了。”
苏云巧舌如簧,以利诱之,果然说服了晋王爱妾,以原本商定的价格促成了生意。苏敬宇心中大石落地,因事先回长安,留下苏云在晋阳等完工之后收取货款。
两周之后,时值晚春时节,万物复苏繁花似锦,正是让人蠢蠢欲动的时节。花梨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来往穿梭的人群,百般聊赖地拨弄着窗边的一株文竹。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书桌边的苏云,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苏云纤指如飞,算盘珠子在她手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时在手边蓝色账本上记录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将账本合上,懒洋洋地斜睨花梨一眼:“怎么了?很无聊么?”
花梨正处在好动的年纪,让她在外面不停歇地走上一整天她都吃得消,但若是要她坐在一个地方几个时辰就简直会要了她的命。
她听到苏云开口,马上跑过来拉着苏云的手撒娇道:“当然无聊啦。小姐整日就知道生意生意,我们来晋阳都这么多天了,除了往晋王府跑之外就一直憋在这个客栈里。我早就听说汾河风景如画,难得今日太阳那么好,不若我们去汾河踏青如何?再不出去的话我都要发霉长蘑菇了。”
苏云星眸流转: 花梨这丫头本就像个猴子似的一刻不停,难为她这些天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是该让她出去放放风了。
苏云浅浅一笑:“反正我已将账核算好了。今个儿就出去走走吧。去把我那套男装拿出来。”
花梨苦着脸拼命摇头:“小姐!都扮男人那么多天了,你不觉得穿那些灰灰白白的男人衣服很腻吗?”她不停晃着苏云的手,“男人的衣服实在太呆太丑了,不若我们换回女装去汾河踏青如何?”
苏云看着她一脸热切的期待,伸手在花梨青葱一样的鼻子上轻轻一刮,笑道:“好好好,就听你的。”
苏云随意选了一条金色百裥裙,那裙摆上缀着粉色荷花刺绣,穿在她身上更加衬托她柳肩如削,纤腰婀娜。
花梨则是一条翠绿色的细纱裙,肩上一条透明银丝披肩。发髻中插着两朵娇艳的杏花。两人看看镜中的自己,又相互对视片刻,满意地笑了。
汾河娴静流淌,河堤岸绿柳成荫,繁花似锦,远山寺庙中传来了悠扬轻忽的钟声,美得如诗如画。有不少来自各地的文人骚客在河边泼墨作诗。有两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正在拱桥上观景,其中一个高个子一转头却见两个花般少女衣袂飘然降临自己的身边。他悄悄推了推身边同伴,那同伴只瞥了一眼便张开口半响都合不拢了。
恍若九天仙女下凡,与她们倾国倾城的姿色相比,汾河美景都黯然失色。
男人啊男人!见了美色都如同哈巴狗见到肉骨头一样恨不得飞身扑上来。
苏云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嘴脸,她继续走她的路连眼皮都懒得对那些男人抬一下。她这般清冷的性子落在别人眼里更加觉得她雍容大方,端庄慧雅。而身旁花梨却颇不安分,她对着那两个书生妩媚一笑,蛇腰款摆,如若无骨,裙裥荡起细浪,将那两个书生的心激荡地飘飘然起来。
见两个美人轻移莲步逐渐靠近自己,那高个子的书生突然摇头晃脑诗兴大发,大声作起诗来:
“绿水青山钟声响,钗环玉带风飘香。花容月貌非凡类,自此日夜相思量。”
书生一边吟诗,一对热切双眼却直勾勾地瞧着花梨。
花梨皓齿微露,向着书生款款而来,走过他身边飞去一个脉脉含情之电眼,却头也不回地款款而去,徒留那两个书生怅然若失。
待走远了,花梨翠袖掩嘴讥诮一笑,撅撅嘴道:“嘁,最讨厌这些酸溜溜的书生了,尽爱做些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歪诗,真是无聊!”她忽然身子轻颤了一下,腰肢狂摆,扭得像麻花一样。
突然一只翠绿的三角形蛇头从她背后衣领钻了出来,吐出赤红的信子,蛇身在她的脖子上缠绕游走。
苏云出手如电,一把将蛇头揪住将一条一尺长的竹叶青蛇从背后抽了出来,赶紧将她拉到一颗大树背后。她杏眼圆睁:“你怎么把它也带出来了?”
花梨赶紧将绿蛇塞进衬裙里的暗兜中,并将兜口用红线扎紧。末了还隔着暗兜对着青蛇狠狠打了一下,教训道:“小翠,让你再调皮!说好没叫你的时候不准出来的!
说完她笑嘻嘻地看着苏云:“小姐,把小翠单独留在客栈我不放心嘛,所以带它出来了。说起来小姐刚才抓蛇的动作就像闪电一样,快得连我都没有看清呀,看起来我的武功是没有办法追上小姐了!”
花梨显然是试图岔开话题,没想到苏云凤眸微眯,低声道:“不是叮嘱过你吗?不准在外面提我有武功的事情!”
“知道了,小姐!”花梨努努嘴,她的目光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指着远处说道:“好漂亮的蝴蝶,看我抓住它!”
花梨从树后飞奔出来,追着那斑斓彩蝶去了。
苏云看着她撒欢跑开的背影,心中却泛起一丝酸楚:花梨年纪虽然比她大一些,但是在拥有前世郑淑音记忆的苏云眼中她还只是个孩子。
花梨原名刘梨花,祖父乃前朝御史大夫刘兆,乃郑淑音之父郑玉伯的挚友。刘兆因支持前朝太子赵贤而遭陷害,为救家人被逼自杀。其后家道中落,其众多年幼子嗣更是被当街贩卖,苏云几经周折探访到刘梨花的下落,她已经流落至洛阳有名的烟花场所月香阁。而其他子嗣至今音讯全无。五年之前苏云求父亲花重金将刘梨花从月香阁买了回来,改名花梨用作自己丫鬟,而其实花梨的吃穿用度比普通婢女高出了不少等级,两人名为主仆,私下里情同姐妹,偶尔甚至会钻在一个被窝里面睡觉。
花梨功夫不弱,她从小在月香阁长大,而月香阁明为乐坊,暗地里却干着邪门外道的勾当。阁主独孤红云貌美如花却惨遭男人抛弃,从此创立了月香阁,一心炼制□□迷香专门对付那些负心汉。因此月香阁里□□出来的女子不仅歌舞俱佳,且会舞蛇弄毒。而花梨自从离开了月香阁之后,师从苏府的镖师,因此武功自然不弱。
“哈哈哈”花梨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将苏云从往事的浮光掠影中拉了回来。
一只大蝴蝶停在一朵牡丹花上,花梨身轻如燕,扯下银丝披肩往花上一罩,将那蝴蝶裹在里面,伸手如迅雷一下便将蝴蝶握在掌中。她笑得眉如新月,眼若桃花。得意洋洋地朝着苏云举起手来,给她看看手中的战利品。
苏云步履从容地走到她跟前,脸上笑意盈盈,冷不防却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严词叮咛:“小心收好小翠,别让人看见了!还有,我们难得出来一次你就不能收敛些,别再招蜂引蝶了。姑娘家的腰扭得跟条蛇似的,你就不怕被外面这些野蜂给蛰了?到时候吃苦头了可别喊疼!”
花梨好不容易摆脱她的束缚,摸着发红的耳朵不以为然地瞥她一眼:“小姐,你还说我招蜂引蝶?你也不瞧瞧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那些男人都可以从长安城南一直排到北面的皇宫了!”
花梨这一句话说得太过大声,引得过路一个男人张大嘴巴痴痴望着苏云。
那男人从刚才一见她俩马上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听到这句话更是惊诧万分没看清前面路而一头撞在了树上,他头上瞬间隆起了一个滑稽的大包。
花梨见了他那副窘样,笑得花枝招展。
苏云白她一眼,拉着她快速离开,她压低声音道:“在外面说话小声些,别口没遮拦尽瞎说!”
“谁说我瞎说了?我们隔壁那个陆公子每次见到你眼睛恨不得贴你身上。那个校尉章峰凯不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被我发现好几次他在苏府门前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还有那个三天两头光顾咱们云锦布庄的太守李禹常,那个没事儿找事的洪副尉……”
苏云怕她越说越不堪了,急忙拦住她:“好了好了。就算有,也不是我故意招惹他们的。”
花梨见她有些恼了,只得嘟嘟嘴不说了,心里却嘀咕着:小姐就是故作清高,明明还比她小一岁,却总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子教训自己,真是让人不爽。
汾河渡口停靠着大大小小的客船。她们乘船渡到汾河对岸,去那里远近闻名的君雅阁赏玩风景。因为花梨趁着苏云不注意,偷偷将小翠放了出来让它觅食,结果小翠溜到了树丛里,半日都不见踪影。这下害得苏云和花梨找了半日终于将小翠收了回来,以至于两人直到傍晚才回到渡口,此时渡口的大客船都开走了,只剩下孤零零一艘寒酸的瓜皮船,那船体小巧简陋,一次顶多容纳四位船客。
苏云朝着周围张望,可是并没有见到其他客船的踪影。
瓜皮船的撑篙船夫对着她俩叫道:“小姐,是要去河对岸吗?这可是今个儿最后一班船了。错过了可就得等明儿了。”
苏云斜睨了花梨一眼,花梨自知理亏,讪讪说道:“小姐,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下次绝对不敢再带小翠出来了。但是这最后一班船要不要乘呢?”
苏云抬头看着渐暗的天色,也只得上船。船夫提着竹篙刚想启航,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叫了起来:“船家,请等一下!”
苏云和花梨回眸,看见一个身穿绯红色襕衫的男子小跑了过来:“船家,这前后都没有船了,可否搭一程?我们急着赶路的。”他身材微胖满脸大胡子,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在苏云和花梨身上扫来扫去,好惹人讨厌的家伙!
船家为难了:“可是这两位小姐先上船的,她们怕是不乐意……”
这时,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眉清目朗长身玉立,束发纹丝不乱,一袭青色长袍干净爽落,与他的容颜一样沉稳又不失优雅。一条蓝玉腰带束身,透出丰伟挺拔的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