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向修罗

拓跋焘虽然当笑话听这谣言,但谢兰修和太子拓跋晃,确实也让他心生警惕。

他第一次在飞灵宫对谢兰修调制的羹汤不屑一顾,而是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问话:“那天,你到沮渠氏的宫里,其实想找朕说什么?”

谢兰修看了看他的眼睛,说道:“难道不是让陛下尝一尝我酿的新酒么?”

拓跋焘冷笑着:“早不送,晚不送,好巧啊!”

谢兰修道:“是好巧。若不是这番巧合,陛下差点就要废黜太子了是么?”

拓跋焘听她放胆直言时,辞锋犀利,竟有些说不过他,他气恼道:“你只管在这里跟我顶嘴!我瞧着阿昀的面子,从来没有为这事为难你,如今外头都传出闲话来了,我再不教训阿析,只怕他就要无法无天了!”

他竟然无赖一般拿拓跋晃来威胁她。谢兰修虽然生气,但也知道这是他在她面前才有的任性脾气。她撇了撇嘴,说:“陛下大约又听了沮渠贵人吹的风了吧?陛下既然信她不信妾,妾也没有办法。我和阿析两条命,属于陛下,拿去就是。”

拓跋焘见她落了下风,才打消了一些不快,哼了一声道:“只要说得有道理,管他是谁说的!你难道就不可以说?”

谢兰修冷笑道:“极是!陛下从来不肯偏听。既然如此,妾这里倒有件东西,请陛下鉴赏!”她从屋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紫檀盒子,征询地看了拓跋焘一眼,才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卷写在羊皮上的佛经。拓跋焘展开看了看,脸色就不对了:“你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东西?!”

谢兰修笑道:“太子戴着佛珠,不过因为那是母后给他的物件;我留着佛经,不过因为那是曾经的一个‘姊妹’送我的礼物。陛下横竖是不信任太子和妾,佛珠可以烧掉,这件也可以烧掉了。”

拓跋焘瞟了瞟她,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经卷,抄写工整,四围泥金,真是精致极了。他卷起经卷道:“你不用盘马弯弓的,这是哪儿来的?今日拿出来,又有什么目的?”

“陛下这是审贼。”谢兰修低了头,语气有些不怿,这恰恰掩住了自己的情绪:既然都吹枕边风,就要看谁吹风的本事高了。她故意等了等,估摸着拓跋焘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才抬头说:“这是沮渠贵人赠送于我的。是中天竺的高僧昙无谶所手书的珍品。”她似若无意地说:“这个昙无谶,据说是个得道的高僧,精于天竺咒语,能算现在未来种种,还……”

“还什么?”

谢兰修抿嘴儿一笑:“西域种种奇术,我所知不详。沮渠贵人与他曾经交好,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拓跋焘挑着眉:“她?”到底有些好奇,又说:“好吧。这卷经你先留着,我看看这个昙无谶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并没有去找沮渠花枝,反而把女婿叫了过来:“听说昙无谶一直在敦煌翻译经书,你曾是那里的国主,想必是知道的。叫你的人把这个昙无谶叫到平城来。朕想见一见他。”

沮渠牧犍的脸变幻了好几种颜色,但见岳父的神色肃杀中带着霸道,不敢推辞。愁眉苦脸回去后,沮渠牧犍看了看全无好转的小女儿,又面对妻子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实在觉得万般无趣。他叫来自己身边信赖的旧人,悄声道:“魏主要昙无谶,怎么办?”

“这个人……不给,要出事;给,也要出事!”

沮渠牧犍深深地叹气:“我气数尽了!只怕难以善终了。”

身边的侍从见这位被软禁在公主府的昔日君王,如今一派颓丧,心里也自难过,想了半天,想了个馊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杀掉昙无谶,假作他已经死去,瞒天过海罢!”

“也只有如此了!”沮渠牧犍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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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只是好奇,却不料想见一见的高僧昙无谶变成了一具死尸,这其间惹人遐想的种种,令这位不可一世的雄霸帝王大为恼火。沮渠牧犍连连给岳父磕头,任他如何尖酸地讥嘲也不敢顶嘴,但,也不说出句实话。

拓跋焘倒也没啥办法,骂了女婿一顿以后,只好又把他放回家。沮渠牧犍倍感疲惫,进门却又是阿昀的冷脸,他伏低做小哄了半天,没有换得阿昀一点好脸色,他是个压抑久了的男人,又不敢和妻子多言语。晚来一头郁闷,喝了点酒,久旷的欲望就腾腾地升起来了。半醉中,看哪个服侍的婢女都觉得美若天仙,牧犍忍不住扯过一个,偷偷拉到了床榻上。

“驸马,奴奴还是处子之身……”那个十来岁的小婢女大约也蠢笨到搞不清情势,含着些羞臊,希冀着自己巴结到这位河西王,能够一跃而成为人上人。清醒过来的牧犍哪敢给她这样的承诺,摸出一些金子,打发了了事。

没料到,小婢女一次露水姻缘,竟然就怀了身子,而且呕逆不止,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阿昀对牧犍死灰般的心更是冷到冬天里去,见他不要廉耻地跪在自己身边求恕,越发厌恶。她冷笑道:“何必!你好歹也是个河西王,实在想要纳妾,纳就是了。”

牧犍伸出手指起誓道:“我只是一时糊涂!那个婢女,我立刻打发掉就是!这个孩子,我也不要!”

武威公主露出了好笑的表情:“牧犍,你也太凉薄了!别说这个孩子或许是个男孩儿,就算不是男孩,没有怀着孕给人下毒,估计也是个健康全乎的,你为何不要?”

她越是这么说,牧犍越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差下令杀掉这个婢女来表白忠心。他越是这样畏缩卑微,阿昀越是深深奇怪自己当年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她摆摆手冷笑道:“我不做这个孽!你既然不喜欢这个婢女,打发走就是了。”然后又说:“今儿我心情不好,你,也可以走了。”

她回到内室,又听到小女儿哼哼唧唧的哭声。乳母见公主皱着眉的样子,心里着慌,抱着婴儿小心地颠动。阿昀问道:“御医用的药,可有起色?”

乳母不敢说话。阿昀就着她怀里一看,孩子的脸越发紫了,胸口发出的哮鸣声几乎比她的哭声还大。御医已经暗示过她好几次,胎里头带来的心脏病症只会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厉害,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没有治好的那一天。阿昀不觉泪水已经滴落了下来,恰好滴在小女婴的脸颊上。那小小的眉眼皱成一团,哼哼了两声却哭不动。

活得那么艰难,有什么意义?

阿昀小心地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唤人给她小小的脸蛋清洗干净,换了干净尿布、干净衣裳襁褓。她打发走了乳保和侍女,独自带着孩子上了床榻,盖在同一条丝绵锦被中,她把脸贴在女儿的脸上,感受她温热的气息——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阿昀流着泪“呵呵”地笑了:自己怎么这么天真啊!这世间哪有后悔药啊!

小女婴艰难地呼吸着,时不时地透不过气,憋得嘴唇青紫,才突然颤抖两下,继续之前的呼吸。阿昀流着泪,吻着孩子,慢慢把手覆在她的口鼻上,孩子嘤嘤地低声哭,阿昀的心里如雷鸣般响着……

宫里很快得报:

武威公主之女早夭。

武威公主伤心之余,悬梁自尽,被发现救下。

武威公主出首丈夫沮渠牧犍,告他擅杀昙无谶,密谋造反。

“阿昀……”谢兰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回宫休养的拓跋昀,颤着声儿问她,“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阿昀死过了第二回,她平静地抚了抚脖子上一条青印,居然笑了出来,“阿娘,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都是!”

她呆呆地望着床榻顶上的承尘,突然对母亲说:“阿娘,孩子不在了,我突然什么都放得下了。你说,人哪,是不是当一切都舍得了,也就豁然开朗了?”

武威公主告发丈夫,有理有据——别说有理有据,就算没理没据,也足够断送他了。

牧犍在亲审的拓跋焘面前,绝望到不敢再有一个字的隐瞒,他最后饮泣道:“臣对不起公主,对不起陛下!”

拓跋焘冷着脸,最终执起朱笔,他看了看筛糠般的沮渠牧犍,冷冷道:“原还想着,让你回封邑看一看。看来也是朕对你太宽容了。不过,君无戏言,你自尽后,就可以回姑臧了。”

牧犍仰起头看着拓跋焘,只觉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最后问道:“可否让我再见一见阿昀。”拓跋焘冷笑道:“不要痴心妄想了,朕已经为她再物色了一个丈夫,你还纠缠个什么劲儿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昀她,什么都肯放下,不愧是我的女儿!”

拓跋焘慢慢踱步到沮渠花枝所住的宫殿,一身素衣的沮渠花枝揽着三皇子拓跋翰,跪在宫门口无声饮泣,身体在秋风中摇摇如树上将落的秋叶。

拓跋焘冷冷地看了看三儿子,对宗爱说:“你把三皇子带到外头玩。朕有话单独对沮渠贵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