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之旁的刺杀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坊市,前几日,才以新君的名义诏告天下,元秀公主将在月底的笄礼之后下降杜青棠之侄杜拂日,如今又是这位公主遇刺——据说虽然未曾当场身亡,但从东市之旁一路拖延到了丹凤街的血迹却是在后面赶到的禁军士卒踩踏过去都无法完全掩盖的——事后宫中派了内监沿途洒扫泼了许多的水才将血迹洗去!
洒扫的过程中,一个内侍趁四周人不注意,飞快的将一块带着血迹的泥块扫入袖中,接着才继续若无其事的打扫了起来。
这块泥块在这内侍即将回宫时,与一个路人擦身而过时已经转移了地方,被带到了修政坊中一户人家,小心翼翼的摊到了雪白的素绢上,但见黄土之上血迹已经变作了漆黑之色,足足渗入土下半寸,可见当时之惨烈!
焦陈氏仔细估量了一下这块泥土的分量,皱眉道:“夫君,这一块泥怕是信鸽带不动吧?”
“只要确认了泥上之血乃是人血,何必连泥一道带出去?”焦大郎摇了摇头道:“此事还是要请市井中人来看一看,他们每日里杀鸡宰豚见得多了,一般的血腥气,也只他们能够辨认得分明。”
焦陈氏这才松了口气,叹息道:“那位贵主当真是好模样儿,如今可真是可惜了!”
“噤声!”焦大郎正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够不引人注意的确认了泥上之血的真假,闻言立刻沉下了脸,低声警告道,“咱们虽然是为贺家做事,可如今当家作主的乃是节帅,六郎到底只是郎君!况且节帅这么做也是为了郎君好,妇人之仁,多的什么嘴?”
梦唐女子惯来泼辣,这焦陈氏跟随丈夫多年潜伏长安也是个厉害的,闻言毫不相让道:“那贵主年纪不过与三娘差不多大小,看着模样也当真是个倾国倾城的,不怪六郎喜欢着她,若不是因为出身皇室如今局势又变幻成了这个模样,六郎或者尚主,或者她不是皇家之女,只是寻常世家贵女,六郎定然是要娶了她的,我惋惜几句又有什么?这会是咱们自己的家里,若是连这一个家也治不好,咱们还能在长安活到现在?!偏你最能,没的挑我的不是!”
焦大郎被她这么一番急风暴雨的斥责只得无奈认了错,却听焦陈氏发作过后又皱眉道:“只是夏侯浮白足足往马车里射入了十几支劲弩,我在远处看着仪车都差不多要散了架了,那贵主在宫里养得娇俏粉嫩的,怎得竟未当场咽气?居然还能够拖到宫廷里去?”
“血流成了那个样子纵然有仙丹恐怕也难活命了。”焦大郎知道她的意思,“夏侯浮白这等高手就是魏州也不多的,他惜命也不是没有出手,如今只盼望他能够拖上一拖,如此杜、邱寻不到他的踪迹,若是误以为他已经逃出了城,放出信鸽命令沿途之人追杀,咱们给河北的消息正好趁这个机会混水摸鱼飞出去,免得老被城头的弓手射杀,毕竟手里的信鸽也不多了。”
焦陈氏点了点头,问道:“那么贵主的情形……”
“不论这位贵主是生是死,咱们总是要往死里报了。”焦大郎道,“六郎对这位贵主念念不忘,节帅费尽了心机才把他哄去淄青给楚家贺寿,这些日子以来他隔三岔五的来信无非就是要我们打探元秀公主的动静——若是知道了贵主没死只是重伤的消息,这会魏州已经出兵,此乃大事,可不能因一介女子而耽误!再说元秀公主已经进了宫,咱们宫里虽然也有些人,可如今刺杀之事一出,邱逢祥定然盯得极紧,等闲查探不出消息,就是有什么消息怕也难带出来,所以不如直接绝了六郎的念头,如此还能让节帅省点心。”
焦陈氏也点了点头,只是道:“不过节帅那边到底还是要说一声,免得那位贵主当真没死,回头长安再传出来消息,六郎知道了又要与节帅置气。”
“这个不要紧。”焦大郎微微一笑,“咱们这会打听到的元秀公主已经死了,回头宫中又传了出来旁的消息却与咱们与节帅有什么关系?谁又晓得那杜青棠在打什么主意?六郎虽然喜欢那位贵主,也到底是节帅看着长大,亦是聪慧之人,岂会想不到这是杜青棠故意挑拨吗?”
焦陈氏认真想了想,觉得并无大的破绽,方欣然点了头:“那便如此罢,只是放信鸽时好歹仔细些。”这一句却说得极为慎重了。
焦大郎颔首:“咱们在长安也这许多年了,何尝出过差错?三娘四娘都在这里,我又岂敢不小心?”
“三娘四娘,唉!”说到这个焦陈氏也叹了口气,“她们跟着咱们虽然一旦事发也逃不了,究竟跟着咱们长大的,要说大娘与二郎放在了魏州虽然有叔叔他们看拂,到底不在自己眼前,还不知道如今怎么样呢?上一回听说大娘生了一个小郎君,算一算日子如今也会爬了,可惜咱们却只能想一想,连些小孩子的东西也不敢买。”
“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如今再说这些又何必?”焦大郎究竟是男子,却是比她看得开的多了,坦然说道,“还不如想一想好的,咱们再在这里待上三五年,到时候寻个思乡的借口请求回魏州,节帅未必不肯应允。”
两人彼此对望,都暂时将思归之意压了下来,焦陈氏亲自上前将帕子包起,道:“市井中寻人容易,只是你究竟用什么借口去问?事后若是不灭口,难免会被说出去,若是灭口,这会因着刺杀之事,禁军就差挨家搜查了,若是平白的没了一个人,恐怕是极引人注意的。”
“既然无论元秀公主死活咱们都要给节帅那边报一个死字,这个也不急了,你且把它藏好了。”焦大郎想了一想道,“这一回的信先报了回去,等到了回头刺杀之事渐渐淡了下来,咱们再使了人来验看这血究竟是不是人血,另外,元秀公主就算未死,恐怕伤得也是极重的,宫中拖延不了几日,届时也好看一看情况再定如何禀告。”
焦陈氏答应着去了,留下焦大郎在室中来回踱步,面色凝重的自语:“夏侯浮白,你可莫要轻易被抓住,若是抓住了,但请速速自裁,免得坠了你河北第一高手的身份!”
不是他诅咒夏侯浮白,毕竟夏侯虽然武功远非他们这些细作能比,可要论到了套话与反套话,抵抗刑讯逼供的能力,细作都是自小练起,可比夏侯浮白专业多了,况且在焦大郎眼里,夏侯浮白是贺之方中途招揽的高手,对魏州可未必有多少忠心。
夏侯浮白的实力,就是放到了长安这边来也是有招揽的价值的,所以杜青棠与邱逢祥这一回未必肯杀他,多半是想活捉了一面套着魏州的情况一面收入麾下使用。
受贺之方的影响,魏州对于杜青棠素来忌惮万分,如焦大郎这样久在长安为间的更是小心翼翼,除非极为重要的情况,否则轻易不肯与魏州联系,就是因为与杜青棠同在一城,惟恐露出了什么破绽来。
连剑南燕寄北、当年声名绝对在夏侯浮白与楚殷武之上的燕侠,当初杜青棠不过是略施小计,就算计得燕寄北落荒而逃——焦大郎一点也不认为贺之方派夏侯浮白在杜青棠眼皮底下刺杀元秀公主是个好主意——若是其他公主或许还要好一点,元秀公主才被新君下诏下降杜青棠的亲侄,在这眼节骨上遇见刺杀还只剩了一口气——杜青棠若是不追究出个答复出来,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还有皇室,不管皇室如今是不是傀儡,究竟还占据着大义的名份。
元秀公主贵为宪宗爱女,又不像平津公主那样素来有着放.荡的名声,这位公主殿下除了以美貌闻名外,一言一行纵然有刁蛮娇纵处,只看着她的身份也算得上守礼之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刺杀,天下之人难免会因此厌恶河北——尤其是那一干士子,单是冲着遇刺者乃是一位正当少年的无辜美貌公主,他们手里那支笔,也定然饶不得魏州。
不过这些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只要河北赢了这一战,文人的笔,风向一向都转得很快。也许贺之方是出自这样的考虑吗?焦大郎站住了脚步,若有所思。
烽火欲连天之际,刀与剑的道理,才是真正的道理。
从亘古以来,这才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