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到时已经是夜半时分,烛影幢幢后的帐内,一盏碧纱琉璃灯,元秀手里拿了卷书正百无聊赖的翻着,看到杜拂日足不惊尘的进了殿,她心情甚好,主动招呼:“夏侯浮白才回了来,你今儿怎还有空过来?”
杜拂日听说今晚还是东平公主守夜,但四顾却不见人影,不觉笑道:“东平公主呢?听说采绿向杜默要了些迷香。”
“我原本以为八姐今儿又要来陪夜,谁想她才进来了片刻就嚷着头疼,却又不肯回风凉殿,说是躺一躺就好了,采蓝便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去休憩会,这会迷香大概已经在那边点了会了。”元秀随手把书放到了一边道。
“夏侯浮白死了。”杜拂日撩起袍角在她榻前的月牙凳上坐了,这才慢慢的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元秀一怔,随即道:“是怎么回事?”
“他本是河北十几年前派到叔父身边的内间,以在河北为间十几年,意图博取叔父信任,如此接近叔父行刺。”杜拂日简短的道,“但此人其实当年就露过破绽,如今贺之方既然派了他来,叔父也懒得拖下去。”
元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冷不防问道:“是你动的手?”
杜拂日失笑道:“你怎知道?跟着叔父的应是杜伯吧?”
“玢国公府管家的实力如何我不清楚,但杜青棠的身手若与高手相比想是不怎么样的。”元秀不怎么给面子的说道,“何况以杜青棠的为人,既然当年察觉到了夏侯浮白来历可疑,却能够忍耐到了这会才动手,显然自有长远计划,夏侯浮白生前号称河北第一高手,名头就是在岭南道、剑南道上都有人知,他的死,还是死在了长安,两朝闻名的杜相岂有不大做文章的?就算暂时不声张,他日传扬开来,这诛杀藩镇奸细、斩杀河北第一高手的名头,对于助你声望更上层楼总是大有帮助,毕竟先前十几年里你在长安过于藏拙了,之前一曲迷神引之所以一夜之间名动长安,多半还是靠了杜青棠的名声,再加上了李复交游广阔,不遗余力的替你造势,只是如今这局势,文才不过是无关紧要之物,我猜着大约是因为你出身世家,为着不堕了令尊并历代杜家先人的才名才会选择了先以文名著世。”
说到这里,不待杜拂日回答,元秀又笑了一笑,“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先因一曲之名而听到了你的名字,兼之你正年少俊朗,才华横溢又生得俊朗的小郎君,自古以来总为世人所爱又宽容些的,这样即使你以后做了什么激烈之事,手段狠毒一点,民心里头对你的议论总也要厚道些。”
“阿煌之聪慧,我也不多言了。”杜拂日不觉笑而拊掌,赞叹道。
元秀正待继续说下去,却听杜拂日忽然道:“其实聪慧还是第一重,惟你亲口出言赞我年少俊朗,实在让我又惊又喜。”说着微微一笑,目中似有深意。
“……”元秀张了张嘴,面上本能的浮现出不屑之色,正待将这个话题岔了开去,但见杜拂日眼中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了自己会这样避开,不过是因他性情宽容假作不知,如此一来倒仿佛是他故意让着自己、而自己却近乎落荒而逃?
元秀心下不由不服,定了一定神,拿出了淡然之极的神色来:“你本就年少俊朗,我便不夸你,莫非你就觉得自己丑陋了不成?何况大好男儿当以功业为重,相貌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难道十二郎若是觉得自己不够美,还要效仿魏晋时人敷粉涂朱的装饰不成?”
其实本朝距离魏晋不远,因而男子敷粉的风气仍旧未曾消失,也许因为皇室李家祖上有胡风的缘故,本朝更推崇男子有气魄的阳刚之美,对于魏晋之时风行的偏于阴柔的文秀到底被压了下去,元秀与杜拂日见过多次,自然知道他并非敷粉之人,如今却是故意提起。
哪里知道杜拂日听她这么说了,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微微一笑:“若是阿煌以为我敷粉更好看些,我也不是买不起一盒胭脂。”
元秀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郑重道:“……还是不要了!”她很是诚恳的道,“原本你容貌便是清俊已极,若是再妥善装束,却叫天下女郎于何地?”
“这也无妨,我之妻子乃是放眼天下都独一无二的美人,我若是容貌逊色些,难免叫她心里失望,就是再仔细装扮些,也夺不得她的风采。”杜拂日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称赞,笑意盈盈道,“因此若是需要,我为何不可作那敷粉之事?”
说到这里,见元秀一个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杜拂日的目光越发柔和,忽然道:“自从观澜楼外一别起,这似乎是阿煌第一次在我面前舒心而笑?”
元秀一怔,随即淡然道:“昨日去兴庆宫,见五哥一切安好,我自然也放心了。”
“若他也如此认为。”杜拂日笑了笑,“那么自然一世再无所忧。”
元秀知他与杜青棠分别也大不到哪里去,皆是为了胸中所谋不惮付出任何代价的人,她本就没有指望杜拂日因为自己的缘故会逆着局势去保护丰淳,这样的事情,那一个怒气冲冲掀帘欲叱、如火如荼的男子也许会做到,但绝不是杜拂日。
所以她也不失望,淡淡的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五哥陪着皇太后去更衣,况且大郎如今虽然已经登基为帝,但二郎与三郎还养在了五哥身边,算一算他们的年纪总也要养个十年光景方能提开府别居的事情,五哥如今妻子成群,况且神策军皆向着邱逢祥而朝臣世家都畏惧杜青棠,他又怎么样呢?若是藩镇攻破了长安……”
杜拂日听到了这里却是淡然一笑:“长安岂是那么好破的?”
他语气并不见张扬,但话语之中却带着一股极大的傲意,元秀知道杜青棠谋算周密,当初既然默许了邱逢祥公然发动宫变,接踵而来的诸镇蠢蠢欲动自然也是考虑在其中的,抿了抿嘴,还是没去问藩镇之事——欲提藩镇首提河北三镇,她那唯一活下来的、对她极为信任的弟弟李佑,正是被她为了丰淳与三个侄儿能够在危急之时有一线生机,硬生生的送出了长安,尽管再给予元秀一次机会,她多半还会这样做,可如今想到了徐王到底心里止不住的愧疚……
于是她赶紧转开了话题:“你可知道李含最近做了什么?”
“李含?”杜拂日略一想,正要回答,元秀已经道:“不是问他宫变时,而是宫变之后到这会,可做了什么过分之事?”
杜拂日想了想,询问道:“阿煌以为的过分之事是……?”
“譬如与哪家勾栏的花魁眉来眼去,又或者如杜七那样忽然爱上了谁家小娘子,还有他从前在外面可有什么相好?”元秀也不客气,随口就列了一堆世家子弟的常态,杜拂日一本正经道:“阿煌若是想借此问我,我却是什么都没做的。”
元秀微怒道:“你莫非不知道这李含本是我八姐亲自择的驸马?!”
“东平公主难道有意悔婚?”杜拂日见她目有嗔意,立刻慷慨的表示,“子反兄与他这堂弟倒也算不得多么亲近,若是如此不必为难。”
“……”元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李含近来并无异常么?”
杜拂日看着她盯着李含追问不休,古怪一笑,慢条斯理的道:“也不能全然这么说——就是宫变的次日,我被人骗进宫来探望表姐,留了燕郎照拂你,结果他被人前一夜算计弄错了迷香,你被长生子引走……你可想过长生子是怎么进的迷神阁?”
元秀闻言,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过是年初时候才跟着大娘学过几天骑射,哪里能够晓得你们这些高手的手段?只是先前在紫阁别院的时候,你与燕小郎君并贺六出入我住的别院如入无人之境,说起来袁别鹤虽然城府浅了些,可武功到底也是不错的,可你们进进出出,燕小郎君为了你与约战那一回,硬是将我拖到了高冠瀑布下丢进瀑布下面的水潭里去,那会袁别鹤还在别院里头睡得香甜……迷神阁又算什么呢?”
“不然。”杜拂日闻言,却失笑摇头,解释道,“迷神阁与长安探丸郎的关系想来你是知道的,我虽然不是探丸郎中人,对燕郎在其中身份并不十分清楚,但以他之身手,地位自然不低,况且燕郎几次重伤,都托庇于秋十六娘调养方得痊愈,因此平素里迷神阁就要比别处安静许多,长安市井中人从来都不敢往此阁打主意的,自然这些人发现不得更不必说拦阻得了长生子那等身手之人。只是那一晚为了宫变顺遂,秋十六娘请了许多人到场,这些人在长安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富甲一方,就是被他们提携进去的,也都是些出色的士子与子弟,所以那一晚迷神阁便是一个护卫也无,也当是极为安全的。”
说到这里元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当晚迷神阁中早有准备,四下里都是看得极紧的,况且到场之人都是持帖入内,每张帖子所能携带的下人与友人也有限制,所以长生子若是想无帖偷偷潜入,饶他身手了得,却也极难,所以他后来能够掐准了你离开、燕小郎君那个傻子被自己燃的香迷倒后,立刻进来带走了我,这是因为他进入迷神阁纵然自己没有帖子,多半也是借了旁人的帖子进去的?”
她皱起了眉:“这么说来,这个旁人,就是李含?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新鲜事。”杜拂日淡然一笑,“子反之父、已故的国子监祭酒李氏讳瑰你是知道的,当年才名不在我父之下,惜乎去世的早,那时候子反半大不大,还有十娘子其时年纪也小,便由李祭酒的兄长即子反的伯父抚养,李氏固然不能与皇族李氏相比,到底也是关中豪族,那李珩虽是自己有儿有女,但自然也是做不出来亏待侄儿侄女的事情的,子反兄酷肖其父,少年时便在国子监中崭露头角,又有李祭酒之遗泽,各家少年都很服他,包括先前长安风仪许为第一的崔风物,亦对子反极为佩服,那李含郎君比之子反幼了数岁,他本是李珩之嫡出幼子,无须如长子般承袭家业,平素在家中时自是宠惯了的,到了国子监后,因入学的若非贵家之子,便是黎庶之中的拔尖才子,相比之下,李含郎君课业平平,自是远不及子反引人注目,久而久之,堂兄弟之间渐生罅隙,子反素来胸有大志,又因李含郎君还是少年,便未曾理会,只是念着李珩抚养之情处处退避,却不想李含郎君究竟是被家里宠得不像样子,做事忒糊涂了。”
杜拂日这边说得轻描淡写,但元秀已经听出李含的下场恐怕不太好过之意,她肃然了脸色问:“你与我说实话罢——这件事情我是到这会才晓得,却是怎么先传到了风凉殿去了?若是要叫八姐与这李含郎君解了先前的赐婚,又何必这样子叫她急得连出家躲避的法子都想了出来?可是另外还打着什么主意?”元秀专心思索某事时眼中越发光彩赫赫,杜拂日不觉看得入了神。
“此事叔父亲自问过了一句,所以李珩已经同意将李含交与了邱逢祥细细盘问。”见她询问,杜拂日方定了定心,随口答道,“他与东平公主的婚事自然不能再继续,不过我这边还没打算与东平公主交代,想是邱逢祥说过去的。”
元秀皱了下眉,这么说来赵郡李氏也是决定要放弃李含了,这也不奇怪,如今杜青棠与邱逢祥权势遮天,如五姓七望这样的世家之所以能够传承千年,可不单单是靠杰出子弟层出不穷,必要时识时务,牺牲小部分族人换取生存或者利益之事也是会做的,毕竟树大根深。
何况李含虽然是李珩所宠爱的嫡出幼子,但这是教养时放松些,相比将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幼子到底可有可无了。
再思索了下杜拂日的话,元秀不禁道:“这么说此事还是瞒着的,长安坊间还不晓得吧?”按理说李含与长生子交往并助其行事,如今既然长安是杜、邱联手执权,追究的时候交给谁都一样,但他到底是世家子弟,正常情况下该是交给同样出身望族又身为权臣的杜青棠审问,而不是交给阉人处置,如今李含既然落在了邱逢祥手里,那么多半是要秘密询问,看中了宫廷的相对封闭。
历代宫闱从来都不乏阴私之事,宦官因为自身的残缺,审讯之时动刑尤其的阴损狠辣,李含落到了邱逢祥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见杜拂日点了头,元秀皱眉:“既然如此,怎的又将消息提前告诉了我八姐?”
杜拂日这才醒悟过来,有些错愕自己会连这样的漏洞也未注意,不过他面上却元秀期盼的无懊恼之色,反而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确实,我明日去问一问邱监那边。”
元秀难得抓到了一回杜拂日失误,却见他神态自若,竟似丝毫不以为意,一时间倒也吃不准究竟是他当真思虑有失,还是故意为之,不过是敷衍自己,便也不能立刻出言讥诮,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占到上风,心中郁闷,便问:“你又不是不知我其实未曾受伤,今晚还要过来做什么?”
“下降之诏已颁,你虽未曾受伤,但到底是涉险之事,况且回宫来这一天想必装病也是装得极累了,我是你未婚夫婿,过来探望又有何不可?”杜拂日坦然反问。
“哼,若是诚心探望,怎的空手而来不说,白昼你却又去了什么地方?!”元秀故意寻他不是,哪里管他多么坦然,开口便冷笑道,“偏生夜晚偷偷而来,谁又晓得你打什么主意,安的什么心?”
她话音刚落,却见杜拂日忽然起了身,俯到她面前不足寸处,似笑非笑道:“阿煌话中之意,莫非是怪我这些日子以来,过于守礼么?”
元秀本想着他若继续解释,必要接着挑刺寻他不是,不想杜拂日目中灼灼,如今她半卧榻上,被他居高临下看着,竟生出一丝怯意,随即醒悟过来,不甘示弱道:“你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