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镜殿里,采蓝捧着破破烂烂了好几个洞的公主礼服一阵阵的后怕:“阿家实在是太冒险了!”
“夏侯浮白既然号称河北第一高手,况且当时仪车是停住的,他藏身的坊墙距离仪车才多远?若是这样还要失了手,那这天下许多人当真都是瞎了眼睛才会把河北第一高手这个名头给了他。”相比之下,才换了一身崭新宫装的元秀心情却显得轻松多了,丰淳固然被迫退位,但如今看来他心头再怎么郁郁,也是有些认命了,从一国之君沦落为余生拘于宫廷之中颐养虽然痛苦,可宫变之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况且有王子节这一干后妃并卫王等子女承欢膝下,这样的日子比之常人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昔年秦二世无道,宠信赵高,后为赵高之婿阎氏所弑,弑前他的要求从万户侯一路降到了废为庶人而不可得,相比之下,丰淳已经算是被善待得多了。
尽管元秀从来不认为二世有什么资格与丰淳比。
如今丰淳这边的忧心去了大半,对于才经历过的凶险便看得开得多,采蓝可不能这么想,愤愤道:“固然如此,可接连十数支弩箭都是擦着阿家的衣裙钉过去的,事先藏在仪车中的血囊破裂后沾了阿家一身血,下仪车时的模样……”她面色苍白心有余悸,“霍公公当时就差点晕了过去!”
“夏侯浮白或者有分寸,可是失手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说得清楚?先前升平县主骑术何尝不是精妙无比,可是县主也不是没有从马上摔下来的,那夏侯浮白固然无意伤害阿家,但他若是也失了手,阿家金枝玉叶的,素日里肌肤吹弹可破,那些弩箭上面的劲道连仪车都快被拆了,那可怎么得了?”采绿在旁也戚戚不已,元秀倒是笑了:“既然是平素从未出过差错的,却不想在对本宫动手时还是伤了本宫,那便只能说明命该如此了,何况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也不过浪费了一套礼服罢了,多么稀罕的东西?”
说了这几句话她也有些乏了,正要寻个借口令她们退下,外面采紫却来报:“云萝来了。”
“八姐昨儿不是守了我一晚了么?怎么又派了人来?”元秀有点头疼,她并未受伤以及夏侯浮白那一场行刺原本是与杜青棠商议好的——这些事情如今在珠镜殿里也只得采蓝、霍蔚这些贴身宫侍知晓,旁的人都只道元秀公主如今正生死不知的。
只是昨儿见她满身是血的被侍儿抬进寝殿,东平公主与云州公主不及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去,一路哭着跟了上来,邱逢祥也知道宫里看得再严难免也有藩镇的眼线,若是一味的拦阻了两位公主关心元秀,到时候反而惹人怀疑,索性连利阳公主也通知了,只是宫外的昌阳公主却不曾准许进宫。
今儿一早,采蓝好容易借口东平公主太过疲惫,加上利阳公主年幼需要照拂,将三人都打发了出去,元秀这才松了口气,与她们说几句昨日情形,没想到这么快风凉殿那边又派了人过来,还是东平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云萝。
云萝在昨儿兴庆宫之行是一直跟着东平公主的,原本,东平公主在宫里的皇子公主里面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个,论容貌论出身,论生母的受宠,东平公主皆是与封号一般的平平,好在她素来也不像是云州公主那样喜欢争强好胜,在宪宗诸女里面历来都是不甚起眼的,也因此云萝虽然是公主近侍,但却不如采蓝、采绿这些人泼辣大胆,尤其经过了昨日之事,这会可以说是有些惶恐的进来了。
趁采紫出去放人进来的功夫,采蓝和采绿已经复将帐幕放了下来,殿中弥漫着一股药香,云萝进来时采蓝做了个手势,她立刻会意,未敢吭声,只是指了指外面。
采蓝便跟着她出去了,顺手将殿门掩上。
估计着她们已经走出了几步,元秀爬起身来掀了帐子,奇道:“怎么她不是奉了八姐之命来探望我的么?”
“奴也觉得奇怪,倒仿佛是专程来找采蓝的。”采绿在旁也好奇了一句,随即嗔着元秀,“阿家怎么就坐起来了?快快的躺了下去,说不准这会谁推门而入,到时候阿家可怎么说?”
“这装着受了重伤,比之真的受了重伤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元秀抱怨着道,“若是当真受了伤,这会子定然是昏睡难醒,哪里像我这样的难受,躺得骨头都要疼了。”
“阿家又在这里胡说了,好端端的那是一定比什么都好的。”采绿郑重的道,强行把她按了下去,叮嘱道,“阿家就是装也装着躺一躺罢,也不想想,东平公主今早临走前可是说了,晚上她还要过来陪夜,到时候阿家再睡不着,难道叫东平公主知道真相?万一不仔细漏了风声出去,可不是小事!”
若是当真如此,杜青棠看在了文华太后并杜拂日的份上或者不至于拿元秀怎么样,可绝对饶不了东平。
——而且杜青棠讲究伐谋者无心,他愿意不愿意看这些面子还是个问题,如今皇室中人委命于杜、邱之手,元秀固然心里不情愿,却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暗示。
想到今晚还在装作重伤难醒的躺一晚,说不准东平还会不时给自己擦洗一下,那可真是要了命了——若不是昨儿太医在这里说了上药须得仔细,还是让宫女动手比较好,东平公主甚至想亲手替元秀敷药。
元秀长叹一声,郑重的叮嘱她:“那安息香……”
采绿明白她的意思,认真道:“阿家放心,奴昨儿见无人注意时,已经托了杜默,他说晌午后就送些气息微弱的迷香来,今晚东平公主就是白日里已经睡了一昼,到了晚上那香点上一刻,也非好好睡上一夜不可!”
“这样我就放心了。”元秀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却又黯了黯,从前这样陪夜的事情历来都是薛娘子,若这会薛娘子在这里,一顿训斥那是怎么也免不了的,元秀贵为公主,对这个乳母也是敬畏有加,如今她去了,元秀到底一时难以释怀。
才和采绿议定了晚上的事情,殿门复被推开,两人都是一惊,赶紧做好了准备,却不想进来的单是采蓝一个人,采绿见她进来后立刻反手关了殿门,奇道:“云萝呢?”
“她来说完了事情就走了,这会除了咱们几个,宫里宫外的人都道阿家正伤重难醒呢,再说东平公主如今正在补眠她才能够脱身过来说几句话,也是这几日宫里禁行之令放开了,这会自然急着回去看看东平公主可曾醒来。”采蓝说着,对帐中的元秀道,“云萝要奴等说,若是东平公主发觉她往这里来,便说是我们遣了人去问她要些东平公主从前存下的药材,就说咱们这里一时间短了。”
元秀听出她话中之意,先问:“门都关好了?”
“阿家放心,奴送了云萝出殿,又叫采紫守好了门户才过来与阿家说的。”采蓝做事一向仔细,她这么说了元秀自也放下心来,问道:“难不成她是专门寻了你们来给自己说谎的?”
“云萝说东平公主这几日不太对劲。”采蓝道,“她心里不放心,原本想借着昨儿陪着东平公主与阿家并云州公主一起去兴庆宫的时候与咱们悄悄说一说的,谁想着昨儿阿家并没有带奴与采绿这些人去,倒是带了那李家十娘子,云萝又没寻到与阿家说话的机会只得作罢,从兴庆宫回来的路上又发生了阿家遇刺之事,她一时间也乱了主意,只是这会东平公主先睡了,她究竟不放心还是过来说一下,说若是阿家醒了可以以后告诉阿家,若不然也想奴等给她拿个主意,可是奴能说什么呢?”
元秀皱眉道:“说了这么半天,她究竟是觉得八姐哪儿不对劲了?”
东平公主一向安静些,元秀对这个八姐的印象也不坏,听云萝这么说了心里便有三分不痛快,采蓝正色道:“这事情却不算小——东平公主这几日想着与嘉城公主一道……”
元秀惊讶道:“什么叫做一道?莫非她想出家去吗?”
“正是这个缘故,云萝说前些日子东平公主就翻出了一本《黄庭经》来日日诵读着,先前宫人不许随意出殿的时候,东平公主还只是在殿里折腾那本经文,那时候乍逢大变,云萝只道东平公主是被局势的忽然变化吓着了,谁想到后来邱逢祥撤了大半禁军,让宫人可以随意在宫中走动时,东平公主居然日日里往三清殿上跑,还往嘉城公主的清思殿去过两回,很是寻嘉城公主要了许多经书,与云萝的言谈之间也有避尘之意!”采蓝苦笑着道,“从前奴素来觉得东平公主性.子虽然比咱们阿家宁静些,可到底也是宪宗皇帝的骨肉,宪宗皇帝固然在公主之中最重视咱们阿家,只是对东平公主也是按着历代公主的份例尊崇着的,所以东平公主怎么也不该如此胆小,况且公主到底是女郎,东平公主若是觉得宫中不安,熬上一段时间她也要下降了,又何必如此?”
元秀皱起了眉,堂堂公主被宫变吓得跑去出家,还是已经赐了婚的公主,这对于本就福祚衰微的皇室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她略为思索,没有立刻询问东平公主出家的事,而是先问起了李含;“这几日宫中逐渐恢复了秩序,宫外的消息也渐渐传了进来,你们可曾听到八姐那一个驸马这段时间可做了些什么?可是那位李家郎君当不得是,八姐心下不喜所以才如此?”
“当时五郎还在位时为了替东平公主挑选一个合宜的驸马,亲自圈了长安各家出色的郎君让东平公主足足挑了好几个月的,那个李含是东平公主自己挑选,况且他虽然不及其堂兄、从前长安与杜十二郎之父杜丹棘并称李杜的李瑰之子才干,但究竟是五姓七望之中赵郡李氏子弟,又是五郎先行相看过几回的,又能差到哪里去?”采蓝反问,“何况宫变之后,长安各家都竭力约束着子弟不许惹事生非,免得连累了家族,便是那李家郎君原本有些短处,这几日照理应是看不出来的——奴等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几日李家含郎有什么事的,倒是昨儿陪着阿家去兴庆宫的李十娘之胞兄李复郎君,闻说他如今入了杜青棠之眼,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采绿接口道:“莫非东平公主后悔当初择了李含郎君,如今打算改降李复郎君吗?”
“不要胡说八道!”虽然心中也有些怀疑东平此举的用心,但元秀还是皱眉斥责了采绿,这样的话传出去,就算是宪宗一朝时,东平公主也难免在私下里被人议论一句势利,哪怕是皇家公主,这么做到底不是为人称道的行为,如今皇室已经足够摇摇欲坠了,哪怕一点儿不好的事元秀也希望尽力消弭,她没有理会采绿的话,继续问着采蓝,“那么云萝可曾直接问过八姐出家的缘故?”
采蓝苦笑着道:“云萝自是问过的,可东平公主每回都说自己是经过宫变之事越发看破了红尘俗世,越发的羡慕着嘉城公主的处变不惊!”
“六姐吗……”元秀若有所思,嘉城公主的确是处变不惊,据说宫变那日一队禁军冲到了清思殿上,嘉城公主其时正在殿中夤夜诵读经文,见状连读经的声音与语速都未曾变过,任凭他们迅速将清思殿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复杀气腾腾的守在了殿下,自始自终嘉城公主都是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说是神态安然,那一副与红尘隔断的淡远连那禁军首领事后都啧啧称赞。
可生而富贵却一心求道的公主,就是本朝这样自诩为李子之后、素尊道家的朝代,又有几人?这几十年来皇室里已经出了一个玄鸿元君并一个嘉城公主,已经算多了,东平公主先前可从来没表现出向道之意,如今这又是想做什么?
元秀皱眉,她这会还要“养伤”,至于养到什么时候好,都不是自己说了算,而且还不能叫东平公主知晓,云萝已是东平公主的贴身大宫女,服侍东平多年,她都问不出来的话,采蓝和采绿更不必说。
“你们仔细打听打听罢,总是有原因的。”元秀思索半晌只得无可奈何的道,“当真是从宫变之后开始的么?”
采蓝点了点头:“云萝赌咒发誓,就是宫变后几日起这样的。”
宫变后几日?这么说引起东平公主如此行径的还未必是宫变,但宫变一发宫里宫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此事上面,那几日自己更是把精力都放在了丰淳父子的生死上,哪里还顾得上东平公主?
元秀心里叹了口气,人心到底是偏的,平素里分东西,这些兄弟姊妹她大可以一碗水端平,可是生死关头她最最关心的到底是一母所出的丰淳,甚至于在当时丰淳膝下那几个平时不讨她喜欢的侄儿,因着丰淳的缘故,若在当时叫她选择,定然也是比东平、云州这些姊妹重要的。
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到底是个俗人,没办法似嘉城那样脱俗出尘——当然嘉城公主的一碗水端平,想来也不过是在她眼里哪怕是兄弟姊妹也都是浮云,惟独她的飞升大道是正经。
“如今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呢?你寻个机会使了人去风凉殿上告诉了她,着她仔细看着些八姐,若是能够寻访出些原因的蛛丝马迹则是最好。”元秀叹息着叮嘱了采蓝,复问起另外两个妹妹,“云州与利阳如何?”
采蓝点头道:“奴方才已经这样与云萝说了,她既然主动找来,想来自是会尽心的。至于利阳公主,许是因着年纪小,半个月前又中了暑气,如今身子还没全复,昨儿跟着东平、云州两位公主在寝殿里守的久了点,今儿早上是被云州公主命宫人抱回延春殿去的,云州公主走时说她自会去看拂了再回殿。”
“这样就好,云州一向性.子急,她这会居然愿意主动照拂利阳,好歹也是收敛了许多。”元秀点一点头,眼神黯然,如今权臣与权宦都已经公然与皇室撕破了脸,她们之所以还顶着公主的头衔,那是因为杜、邱还无力应对诸镇联手讨伐,还需要李家这面大纛罢了。
连前朝御座上的九五至尊都被换了一个才六岁的孩童,所谓的金枝玉叶不论从前在本朝是如何被娇惯宠爱,从今而后也不能不学着收敛脾气了。
尽管这过程是何等的屈辱与痛楚。
但她们都不得不如此。
公主里面性.子最急最受不得委屈的本是云州,这会连她都低了头,可见皇室如今是多么的风烛残年。
也许那句谶语是真的。
元秀头一次从心底真正的相信起来,但刹那间她就满怀惊恐的否认了。
二百九十年国祚,位传二十一代——曾经的贞观之治、曾经的开元盛世,史书上辉煌灿烂过的时光啊,难道也逃不过祚尽朝覆的命运?
难道宪宗一朝的整肃朝纲、威慑藩镇,那朝野上下发自内心的颂赞英主当世,也无法阻止帝国走向彻底的没落与衰亡?
并且,这衰亡是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