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贵生家里却出现了相反的景象。他的曾经殷实的家庭因为两个女人,迅速走向了衰败。首先,他的女人红菱难产,拉到医院时,孩子已经死了,红菱大出血,在医院躺了三天三夜没有睁眼,贵生回家卖了二十亩地,终于把她从死神边上拉了回来。
人是拉回来了,可拉回家的红菱依旧虚弱,躺在床上,弱不禁风。二十亩地卖得的钱花光了,红菱不见好转。要命的是,每日操劳的余惠兰也病倒了。余惠兰走着走着,忽然晕倒,口吐白沫,不醒人事。被救醒之后,继而又心口疼,茶饭不思。这一下,让贵生作了难,已经卖了二十亩地了,还能再卖吗?地是祖上的基业,不能说卖就卖呀,卖地就是败家。她和娘商量,看能不能把地下埋的元宝挖出来治病应急。余惠兰坚决不同意。她说:“现在虽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天下,但是共产党立足未稳,你怎么知道不会出事?”那元宝是老爷子当年造反的变天帐,拿出来吉凶未卜,万一要被没收了呢?被追究投进大牢里呢?
贵生咬了咬牙,又把二十亩地卖了出去。
红菱大出血后,又得了产后风,怕冷、怕风、出虚汗,关节还伴有麻木、抽搐、胀痛。每日躺在床上,关紧房门,关紧窗户。甚至,她还怕声音。声音略微大一点,她就嫌刺耳,听见狗叫也全身发抖。
贵生没法,只好继续卖地。卖了地,拿了钱,把一料一料的中药拿回家。后来,他都成半个中医了,他能不拿药方到药铺里抓药,把医生开的药方一字不差的记下来:
党参 黄芪 秦艽 桑枝 肉桂 吴茱萸
当归 补骨脂 云苓 白术 山萸肉
独活 杜仲 玉竹 白芍
余惠兰得的是心绞痛。自从红菱得病,余惠兰伺候了几天几夜,突然心口疼起来,夜里疼,白天也疼,疼的时候头晕眼花,只好躺下。红菱住院时,余惠兰也让大夫给看了看,开了药,让贵生抓药熬。也有一瓶西药片,发病时让含在舌下。但治标不治本,医生说还得吃中药才能除根。因此,贵生每次都抓两个人的药,熬了这个熬那个。二十亩地的钱又花差不多了,余惠兰就不让治了,只让贵生给红菱抓药。贵生哪里肯,他决心把老娘和老婆的病都治好,哪怕把地卖光卖净,也再所不惜。
皇天不负人,在贵生把家里的土地卖得只剩下十几亩的时候,余惠兰和红菱的病才慢慢好了起来。吃了两年的药,到来年春暖花开时,红菱竟然不怕风,不怕冷了,也能出来转一转,腿脚也不抽搐了。余惠兰更好,她的心口竟也不疼了,又能如往常一样下地干活,到厨房做饭了。但是,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却几近卖完,一个好端端的首富变成了普通人家。余惠兰哭了,红菱也哭了。
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他们竟然庆幸自己把地卖得及时,卖得正确。以后的岁月中,正是因为没有了土地,成了贫农,一家人才安安稳稳的生活了下去。
一九五○年十一月,县委土改工作组进驻村里,开始酝酿土地改革的事。先开大会,宣传土改的意义,生产渡荒,反霸减租,并要贫苦农民上台诉苦。但是程家庄没有恶霸,没人上台诉苦。贵生家本来是村里首个大户,要划成分必然是首屈一指的地主,但是由于两个女人患病,程家把土地卖光了,只能划个贫农成份。何况程家从来不恶,从没有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行径。所以斗争二字无从谈起。村里另一户程疯子家也是逃荒归来,不知怎么弄的,他们在外竟然发了财,回来后就放出风说要买地。贵生家虽有百十亩地,由于灾年,大部分都荒着。贵生回来后,也没有开垦多少,也雇不起人,所以卖地时非常便宜。贵生家的地全部是程疯子买走。当时程疯子红极一时,洋洋自得,感叹程家庄的首富终于易人。有点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的意味,免不了有些妄形。又不肯出让,风口浪尖上,被划为地主。但是他新买的地,还没有民愤,仅仅有些得意而已,谈不上恶霸。后来的运动中,由于个性刚硬,不服管教,顶撞了土改干部,被冠上恶霸二字,最终被批斗致死。
贵生从村里的首富之家,变成了贫农,每天被叫去开会,研究政策,提高阶级觉悟。天天乱哄哄的开会说明,让他很不习惯。有人提出让贵生担任农协会长,贵生不干,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贫农是怎么来的。他不善讲话,更不喜欢在人前夸夸其谈,所以,他不胜任会长一职。何况,还要带头斗争这个,揭发那个。他们这个村子不大,才七八十户人家,几百口人。村里地主就程疯子一家,富农两家,也都是自己辛苦劳动和勤俭持家省吃俭用挣来的,不是坏人,怎么能说斗就斗人家呢。但政策如此,他挡不住,他只有逃避。
贵生家院子大,本来也有问题。但是贵生提出他有个兄弟在部队,将来家产有他一半,便没人想动他家的房产。
程家庄的土改工作进行得轰轰烈烈,其它村庄也是如此。大一些的村庄比程家庄要麻烦得多。青龙寨的土改工作就遇到了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