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名场脸上方才因为过于激昂而泛起的潮红还未曾褪去, 依旧慨然道:“自然是将家母接来长安,让她好好享两天清福,也不枉她老人家苦了一辈子了, ”他提及寡母, 眼眶里便盈了几分湿润, “到时候, 我也在蓝田山盖一座别邺, 对,就在辋川,与王维的辋川别邺邻着, 大门油上朱漆,钉上黄铜门钉, 院子里铺上青砖, 小径上铺鹅卵石, 雕窗上糊软烟罗,闲来无事, 赏一赏‘辋川烟雨’也是件风雅之事……”
我又一次绷不住地微笑了,左名场对于安乐窝的憧憬,比致君尧舜要细腻而丰富地多,于是我手托香腮,头一歪, 作出一个娇俏妩媚的表情来掩饰唇角的一丝“野火烧不尽”的嘲弄, 笑道:“还有呢?”
“还有……”左名场搔了搔拢得溜光水滑的发髻, 几根鬓发便从过桥巾里斜逸了出来, “还有, 家里也养上几匹回鹘的良马,我听说打马球时若有一匹回鹘马便是所向披靡了, 夏日避暑时也备下这样配着玉辂的马车……”
我的笑容如枝头翠玉般的叶子筛落的点点日光,道:“也不必为这些良驹华盖纠结过多,当年汉高祖九五至尊的人,也配不齐毛色一样的四匹马,将相家里也有坐不起马车而乘牛车的……”
一语未了,左名场肥厚的手掌响亮一拍,爽然大笑道:“果然还是幼微见识长远,不似这些世间俗物,”他指着满山的冠盖相属,如释重负,笑声朗朗,“可惜如今朝廷中这些人,只知及时行乐,有几个忧国忧民的,左某若有朝一日踏入仕途,必定励精图治,以期流芳百世……”
我心头覆上一片暗沉沉的云翳,眉宇之间再也装点不起清风朗月的恬淡,左名场说了这半日,始终不曾将我纳入他的人生规划,我看着脚下一带迤逦远去的清流,潺潺而去,越过一拳青幽幽挂满水草的山石,脉脉一道水波悄然分道扬镳,水光潋滟映着山涧的苍翠,只是渐行渐远,天涯只影,再无浑然交流的一日。
左名场大约感到了我的郁郁寡欢,期期艾艾道:“幼微,你有什么不开心么?”
我勉力扬起一涡浅笑,如暖阳穿过云层照进这空蒙的山色,“没什么,你看这蓝田山的好景果真名不虚传,怪道人人挤破了头皮往这里赶呢。”
蓝田山因山顶平坦,状如覆车,又名平顶山,覆车山,又因盛产美玉,亦称玉山,历朝历代的传国玉玺,皆由蓝田美玉雕琢而成,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亦出于此。山峰白石壁立,两峰对峙,远望如朗朗白雪。蓝水从脚下奔泻而过,当年杜甫曾赋诗赞道“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巨峰如屏,凿山为径,沿途山岩相映,群峰竞秀;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伴鸟鸣,薄雾缭绕,飘荡幽谷。
进了山谷,便将一个暑气蒸腾的炎炎夏日,远远地抛到九霄云外了,但觉天地之间清凉一片,夏木阴阴,红紫成尘,清波澄澈,寒烟凝翠,翠□□流,流入云际,像绿翘腰间系着的那条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层层皱缬着,霁风一撩,愈发地灵动鲜润,似要临风飘举一般。
我们租下了山民的几椽青砖大屋,在这山岚迷雾茫然一色的深谷里,仙风道骨地安居下来,屋前散散地生着几丛小花,嫩黄,烟紫,水蓝地摇曳在春芳尽歇的暝暝暮色中,映着山头斜照,静静地散发着细细的幽香和淡淡的明晖。
门前的几株矮树间衣桁遍张,绿翘把罗衣襦裙满满地搭在上面,点染了一院的赤橙黄绿时,我又想起了平康里,想起了娘整日埋进皂角木盆里,夙兴夜寐地揉搓那永远揉不完的纱罗绸缎,揉尽了青春韶华,揉尽了生气蓬勃,揉出了眼角的丝丝细纹。
也许,娘是对的,如果在平康里,我安安稳稳地嫁给一个阿禄那样的人,如今的我又会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是更多一些欢乐,还是更多一些落寞?
左名场因着蓝田山路上的事,极力地哄我开心,正是溪水淙淙绕过篱畔的时节,他取来几只海棠青釉杯,搁进凉浸浸的溪水里,任凭随波荡去,却事先将我哄到下游杯盏必经之地,正好取来流觞痛饮,杯中盛着杏花汾酒,入口绵,落口甜,方有几分醺然醉意,左名场已揣着羊毫软笔与泥金桃花笺,疾趋而来。
我淡淡笑着,他对自己山路上说过的话,终究是有数的,这就更加地令我心寒,在左名场的心里,我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驻留的时日,是以他的金榜题名为期限的。这样想着,杯盏是从清流激湍中端起来了,心却扑通一声掉进冷得彻骨的蓝莹莹的溪流,暗沉沉地落到浓绿厚积的水底,然而左名场堆叠起的柔情似水,已经化作憨憨的笑容迎了上来,罢了,我的叹息如一缕随风而逝的烟岚,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人生在世,不过得乐一时是一时罢了,生年不满百,何必总怀千岁之忧?
我凝思结句,不一时,桃花笺上墨香阵阵,历历银钩,一首七律跃然生成,题作《夏日山居》:
移得仙居此地来,花丛自遍不曾栽。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轩槛暗传深竹径,绮罗长拥乱书堆。闲乘画舫吟明月,信任轻风吹却回。
左名场一把将诗笺揣入怀中,笑道:“幼微的诗,我可得好生收着,长安多少文人雅士,费尽心机想要得佳人一幅真迹,只是得不着呢。”
我凄迷地笑了,我的诗文使我脱离了倡家婢女的低贱,赋予了我从未想过的荣誉,名气与地位,却终究不能成为一条坚固的青藤,助我爬出命中注定的卑微。
我们在山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只觉光阴荏苒,似流水般在指缝间匆匆流走,暑溽之气一天天地退去,扑尽流萤的轻罗小扇尚未弃置箧笥中,转眼又是“银烛秋花冷画屏”了,只因今年七夕是我二十岁的整寿,芳辰将至,我却有些茫然,二十岁,一个还算年轻的季节,我却常常在岑寂的暗夜里听到悉悉索索颓然老去的声音。
左名场对我的生辰却比我还要热切一些。他一面用竹剪剪下一朵深粉的蔷薇簪在我松松绾起的同心髻上,一面笑吟吟道:“到时候我叫绿翘做几样清爽的小菜,我们月下小酌,却也比山珍海味多了几分雅致。”
我清浅而笑,道:“与左郎同庆芳辰自然欢喜,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镜里红颜,竟不知不觉要老去了。”
左名场刮刮我的鼻子,笑道:“尽说傻话,你才有多大,竟浑说自己老了,况且幼微的闭月羞花之貌,便是老了,也要比别人老得好看些!”
我开怀大笑,道:“素日只当你是个木头人,竟不知也这样地会哄人高兴呢,日后别人的女人若向你叹息红颜易老的话来,你便也这样说,定能博她开心!”
左名场脸上掠过一瞬的尴尬,讪讪道:“你又瞎说什么呢!”
风飘残絮的忧虑不安虽然不时地浮羡在清新松快的山居生活里,像光风霁月的碧霄突然地飘过一团阴霾,然而到了那一天,心情到底是无比快乐的,绿翘炒了一碟豆芽,拌了一碟蜂蜜藕片,一碟黄瓜丝,做了几只春卷,汤则是从蓝田山里采来的时鲜蘑菇做的,盛在一只白釉红松鹿海碗里。
左名场打开一坛去年埋在牡丹花根底下的竹叶青,斟在两只青花龙凤白瓷碗里递给我,笑道:“喏,幼微,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干!”
我对着薄如蛋壳的瓷碗一阵怔忡,白瓷映着滟滟的清酒湛湛,有温润如玉的光泽,想着明年这个时候,左名场是与我名正言顺地双宿双飞呢,还是……我极力抑制着心底翻涌如潮的阴霾,那白瓷碗上的青花,重重叠叠地覆过来,碗里的色如明油的酒洇着一层阴灰,碟子里装着阴灰的一堆,海碗里浮漾着阴灰,左名场似曾相识的玉面是一蓬阴灰,天地日月亦是阴灰的一笼,使人忧闷郁结地直欲透不过气。
左名场见我直愣愣地盯着瓷碗出神,悄声唤道:“幼微,幼……”
我已从阴灰的洞里旋身而上,站在了洞口边上,恢复了一个貌似凡人的可掬笑容,我笑意浓浓,语气温软道:“不愧是陈年的老酒,甘醇芳香啊,我还未曾入口,只闻上一闻就要醉了呢——干!”
左名场见我赞他选的好酒,亦是得意洋洋,见我一口饮尽了,忙为我斟上,笑道:“只有酒香醉人,焉能配得上这赏心乐事,我还准备了一样东西……”说着,以手探怀,掏摸出一块湖水绿的绢子包着的一件物事,一角一角地展开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