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与忐忑不安中, 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黎明与黑夜,终于,春闱开始了, 终于, 春闱结束了, 左名场还是没有来。
一轮希望落空了, 新一轮的自我安慰又开始了, 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各种证据,为左名场销声匿迹罗列理由。绿翘已经打听到,左名场中了进士, 喜忧参半的我想像着他考中之后自是宾客盈门,应接不暇, 同族, 同乡, 同窗,同年, 同……当初李亿中举之后,不也是整日忙于应酬几乎焦头烂额么?可是……再忙,李亿还是央了温庭筠作媒,与我花前月下洞房花烛了呀……这种念头一露,立即被我无情地否定掉了, 李亿怎么能跟左名场比, 李亿出身显赫, 中了状元仍然放浪形骸也不为怪, 左名场只是个穷苦书生, 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有了这今天这点成就,自然像爱惜性命一样的爱惜他一手一脚得来的声名和地位, 可是,既然如此,他还会甘心娶一个状元抛弃的姬妾,使他崇高伟大的母亲和前程似锦的自己蒙羞么?或许,他对我的一点真心,可以让他……我头痛欲裂,发现我的推导又进了死胡同。
无计可施之下我下定决心叫绿翘去打听左名场的事,虽然知道不打听或许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希望,一打听则可能得到完全绝望的噩耗,可是再在这样的茫然无依的猜测与幻想中生活下去,我真得要疯狂了!
绿翘打探消息的能力是一流的,咸宜观所有女冠的身家本末,在她的脑子里都有一本清账。果然,很快绿翘不但知道了左名场已经被朝廷任命为司马,不日便要赴任,还带来了左名场捎来的口信,叫我耐心等候,一有闲暇便来看我。我又得到了一日的欢欣与生机,提起笔来写了一首诗,命绿翘立刻给他送去,娟秀的笔画之间洋溢着热烈的期盼《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
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
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
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
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
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
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
送了这封书信,我重新沉入到一望无际的等待之中。天光越来越长,春光越来越暖,暖到了顶峰便热热地蒸腾起来,白晃晃的日头一天到晚地晒在头顶上,晒得一天一地的惨白。傍晚之后却是难得的清凉,杨柳的枝条上密密地垂满深碧的叶子,迷人的夜风一吹,簌簌作响,蔷薇架上已经打了几十个花苞,深粉,淡红,粉白,一粒粒明珠似的,耿耿遥望藏蓝的天幕上缀着的迢迢远星,一蓬一蓬的香气从葱茏的花树里沁出来,弥漫在空气里,薰人欲醉,这种醇酒一样的醉人芬芳只叫人更觉得人情的荒寒。
荒寒中只能重温那些快乐的种种,左名场的信誓旦旦以及一遍又一遍地推导他一定会来看我的必然性,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推导又进了死胡同。
思想进了死胡同,只要把思想的触角缩回去,重新想或者不再继续想,可是柴米油盐进了死胡同,就是火烧眉毛的问题了。衣裳首饰一件件的典出去,开始是妆花缎,软烟罗,祖母绿,猫眼儿,渐渐地成为薄绸轻纱和鎏金素银,原先为了选一件稍稍不喜欢的拿去抵押要费上好半日工夫,如今仍要费上好半日工夫,因为要找出一件当铺店伙还看得上眼的物事,太廉价的东西,当铺也会嫌找不着下家难以赚到钱而不收的。
生活的窘迫逼我不能再做那个养尊处优的脂粉娇娃,我渐渐地帮着逸清道长做些杂务,为香客们抄抄经书,贴补生计。
又一个盛夏悄然而至,如今的我,是再也用不起车马去蓝田山避暑的了。知了一递一声在树桠间欢唱,看看铜漏正是巳时二刻,我坐在檐下连头带脚缩进一段窄窄的阴凉里,严丝合缝的青砖地像就要出锅的菠菜蒸鸡蛋,绿森森,软绵绵的,天未及正午,好歹院子里还有一两丝温风,我急咻咻地扑打着一把淡烟黄的蒲扇,满脸满身也还是湿津津的,仿佛从头顶上立时便要冒出白腾腾的热气来。
逸清道长的徒儿玄真三步两脚地奔到院子里,远远地扯着嗓子高叫道:“玄机师父,观里来了贵客,师父请你过大殿去呢!”
我烦躁地将蒲扇向乌木杌子边上一扔,扇子却没服贴地落在杌子跟前,而是斜掠着一浮,滑到两块青砖之外,我也顾不得了,抬起脚来忙向着大殿去了。
大殿外头栽着一圈又高又密地梧桐,画檐被浓绿的叶子团团围住,兼之屋高墙厚,因此一踏进殿门,扑面便是一阵兜头兜脸的清凉,竟似刀切豆腐似的与赤日炎炎的庭院切成了两个世界。
逸清道长正持着一柱香恭立一侧,背对着殿门一个穿金着银的富态女人在郑重其事地向着太上老君磕头。那女人磕过头,从逸清道长的手里接了香,端端正正的插在紫铜鎏金象耳炉里。
这时逸清道长方静声笑道:“施主,我方才说的帮施主抄经的人来了。”
那女人闻言转身,我也看到了她的面容,一见之下不觉呆了一呆,那女人的模样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凝神再看,她也正在用似曾相识的眼光打量着我,还是立在她一边的丫鬟眼尖嘴快,冲口而出道:“夫人,这不是幼微姑娘吗?”
幼微姑娘?一个多么遥远而渺茫的称呼,一下子把我拖回到平康里的宠柳娇花的风月旖旎中,心中豁然开朗,是如花,没错,就是如花!
她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依然是那张面如满月的脸,白皙如旧,只是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岁月沧桑,如一页皓如白雪的宣纸洇过水又风干了,大致的面貌是没变,挨近了看时却有了一些微细的凹凸。留海全部拢到头顶上去了,更露出一大片宽宽的额头,一双凤眼精光灿灿犹胜往昔,眼角边长出了一两根极浅的鱼尾纹,好像刚有两根头发压在那里留下了些淡淡的痕迹。高高地飞天髻上簪着一朵嫣红的牡丹,又挽上一支赤金点翠嵌暗红玛瑙步摇,长长的金线流苏在耳垂上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一袭寒烟紫的蝴蝶穿花妆花缎襦裙底下,略略地露着一条绣花鞋的边,珍珠白的软缎上斜斜地绣了一枝火红欲燃的芍药。
如花大约也沉浸在一桩一件的今昔对比中,半晌,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嗳哟,幼微,你怎么比那时更清瘦了!”
如花不提,我还真是想不起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端着镜子细细地瞧过自己了,自从左名场走后,每日晨起不过撩一把脸,绿翘不忙时,便过来帮我挽个家常的髻子,绿翘忙时我便自己拿木梳粗粗一拢,粉黛更是闲置已久,先是为着独守空闺没情没绪,后来却是为着银钱艰难,有几个钱也要先紧着去买米买菜。
当年在平康里,如花是风头正健的红牌姑娘,我是个浆洗衣衫的下人,多少年兜兜转转,如花像她的名字一样,仍然是一朵长开不败的千日红,我却是繁华落尽空余梦,又成了人世边缘的向隅者。
我举起手一会儿扯扯衣襟,一会儿摸摸云鬓,干涩地笑道:“是……是啊!”连忙将话题引到她身上,“你却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的明艳动人。”
如花笑逐颜开,依旧保留着妙龄时的爽朗大方,“哟,这话说出来没得叫人笑话,我如今也是人老珠黄,不过是一只烧糊了的卷子罢了。”
我不禁被她的谈笑风生所感染,人生如梦的感慨,岁月如流的酸涩稍稍褪去,亦笑道:“谁说的,你性子爽快活泼,人看起来也年轻。”
如花高亮的笑声中夹上了几分泼辣,道:“我不过是凡事想得开,懂得自己给自己找些乐子罢了,不然,沦落了风尘的人再不胸襟开阔些,不是要跟当年紫烟……”她说到紫烟时却没了当初争风吃醋时的恨恨,只是物伤其类的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立于如花身旁的丫鬟走过来,我这才看清她其实是个中年妇人,再一打量,可不是襄儿是谁?襄儿笑嘻嘻道:“夫人,您的扇子落在车上了,这大殿里又没冰块,别只站在这儿,当心中了暑气,还是找个清净的所在泡杯茶,再好生说会子话吧。”
就是在长安城中,三伏天能用得起冰块的也绝非一般人家,如花现在必是比当初还要阔气的了,果然对襄儿说起话来也还是当初做红牌时的声口,“就是你记得这些事,我与幼微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好好谈说一番的,要不这样,”如花转脸拉了我的手笑道,“咱们去你的云房里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