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花素来不耐暑气, 一话起家常来那便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我那间云房里闷热异常,一丝凉风也无, 连我都抵受不消, 我想了一想, 笑道:“我那云房粗陋不堪, 只怕这大热黄天的连坐也难以坐住, 横竖三伏天里也没什么人来进香,这大殿里倒比别处还凉快些,我叫人去取些绿茶来, 信阳毛尖再调上些桂花蜜——我记得你最爱喝这个了,再叫襄儿取来扇子摇着, 好歹还坐得住。”
逸清道长早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此时便走近了, 笑呵呵道:“二位久别重逢,乃是难得的缘份, 施主与玄机安心在此晤言便是,贫道去为你们沏茶来。”说着,玄真早已拖来了两个厚厚的绫锦包边的蒲团。
如花与我谢过了逸清道长,盘膝而坐,蒲团紧接地气, 倒更添了几分凉爽, 地下的凉涌上心头, 化作一片凄凉况味, 我强颜笑道:“看你满脸春色, 想必这些年都过得很好吧。”
如花的笑从心底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 “还算过得去罢,我早就不在平康里了,从了良,给一个贩米的生意人做了外室,他家里虽然也有几房妻妾,对我还算是不错,给了我本钱银子买房置地,如今我也做了鸨母了,只是他一年到头在外头跑,难得回来陪我,这不昨儿又入蜀运米去了。”
我淡淡笑着,心里浮上来两句白乐天的诗“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好在如花这样的豪爽性子,即使独守空枕,也断不会“月明江水寒”的,这样想着,便仍旧尽力将笑纹浮在唇角,恭维道:“但凡是有点作为的男人,还不都是这样,自然是志在四方的了,你如今得了这样好的归宿,只怕要羡煞平康里的姐妹了。”
如花得意的笑笑,道:“马马虎虎过得去罢了,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好,我听说你嫁了个状元,怎么如今竟落在了道观里?”
不提还罢,一旦提及这些悲酸往事,眼眶里便立时满满地颤动着两颗灼热,随时就要滚落下来。恰在这时,逸清道长遣了玄真来为我们斟茶,我拿袖子掩着呷了一口,假作无意地一拂,拭干了泪水。
逸清道长的茶水是她为了消暑气自己配的茶,先把藿香与佩兰洗净了,再放进茶壶里与炒青绿茶一起烹煮,晾凉了搁在茶叶末釉的紫砂壶里,渴了便随时倒出来喝,只是逸清道长平日里饮的消暑茶较为苦涩,今日端给我们的却调了些桂花蜜在里头,自然是我方才提及如花的口味,逸清道长过了心了。
我再次抬首,却是一脸盈盈地笑,道:“一言难尽,幸而逸清道长是个随和纯善之人,不然我真不知往何处安身了。”
如花一怔,道:“怎么?你过得不如意么——我们姐俩难得相聚,有什么苦水就跟姐姐倒倒,姐姐能帮则帮,若不能帮的,再不济也替你开解开解。”
我便絮絮地与他讲起那些辛酸过往,先讲到李亿的时候,觉得悲不自胜,别过身子只是不住地擦眼泪,可是哪里擦得干?后来又讲到左名场,我诧异地发觉虽然与左名场在一起的时候,欢喜少,悲苦多,可是真得说起来,竟不觉得如何伤心,大约失去一个让自己痛彻心肺的人,结果也不怎样令人难过了。
如花时而唏嘘,时而慨叹,时而几乎怒发冲冠,时而鄙夷得不屑一闻,最后拉着我的手,百感交集道:“幼微,你怎么这样傻啊,那左名场的负心薄幸已经昭然若揭了,你还要为他苦守到地老天荒么?”
虽然心里同如花有一样的想法,但每每事到临头,我仍然会抱上一丝幻想,毕竟左名场并没有当面拒绝我,于是我苦笑道:“可是他一直在捎信传话地安慰我,并不有像李亿那样地当面断了恩情啊!”
如花响亮地一拍大腿,恨恨道:“就凭这一件,他连李亿这个负心郎都不及,起码李亿还肯再见你一面叫你断了心思,也好另谋出路,这个左名场,我呸!就是吃了软饭心里有愧不敢再见你,还要钝刀割肉一般地煎熬你,总要你自己觉得无趣了,断掉了心思才是。幼微,姐姐在平康里什么人没见过,你就听姐姐一句话,趁着年轻给自己找个依靠是正经,你也是我打小看着长起来的,若换作别人,姐姐我还不管这趟闲事呢。”
如花的说的其实也是我疑惑了很久的事,但是要我面对这样残酷的一种现实,终究是需要时间的,因此一时倒默默无言起来,如花见我不言语,又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道你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来,你们这些读过几句书的都是这样,以前紫烟吃亏就吃亏在这一点上——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就来告诉我,我在长安混了这些年,倒也结交了不少有身份的人,你又是般姿色才情,只要你愿意,穿金戴银,前呼后拥的日子不过是近在眼前。”
如花走后,我也就回了云房。身子沉沉地摊在床上,傍晚时分,太阳虽然已经躲到山那边去了,然而屋宇被曝晒了一天,热度却不是那么容易退下去的,云房像一口巨大的蒸锅,床榻就是蒸锅上的屉子,一度莹莹生凉的芙蓉蕈的格子纹,使人联想到屉子上纵横交错的竹蔑子,盛着一大块枣泥山药糯米糕,从外到里一层层地快要熟透了。
然而我还是岿然不动,身子烙在榻上,仿佛沉下一个人形,陷到床榻底下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发丝拂在脸上痒得难受,这才觉察到凉风一大股一大股地从支着的窗扇底下吹进来,竟是山雨欲来了!
夏夜的暴风雨总是来势汹汹的,不等我起身关窗闭门,雨点如跳珠一般伴着电闪雷鸣早已砸了下来,似紫电青霜犀利地劈开坚固的黑暗,在一刹那的明亮如昼中,我看到放生池里像沸水滚开了,蔷薇架子底下狼藉地摊着一地红殷殷粉嘟嘟的花苞,香苞素质还未及绽放最美的容颜,便这样凋零了么?等到下一轮闪电划破天际的时候,只见到花架子底下哗哗的流水,那一簇新鲜蓬勃的生命,早被卷到阴沟里去了。一小股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缓缓地蠕动着,在青砖地上留下弯弯曲曲的足迹。
闪电一剑接一剑地劈下来,不记得是哪一次“豁”地一亮,我的心头也跟着“豁”地一亮:左名场不过是那场烟花绚烂的□□的匆匆过客,相伴的时光如流水一般,上面浮着些美丽的漩涡和泡沫,但事过境迁,曾经的绚烂美丽只余了一撮阴霾,我要阳光灿烂地活着,就必须彻底抛弃那些阴暗的过往,才有可能破茧成蝶,向着一剪春影,重新找寻属于我的那一丛姚黄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