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秋末,田野里的稻谷穿上金装,一身繁华气息直逼云霄。玉韵跟长脸圆脸换得的两亩田,更是尽显王者气派,看着村民们直流口水,心里直痒痒。而长脸圆脸换得的原属玉韵的那一亩田,现在长满野草,颗粒无收。

长脸和圆脸自换得玉韵的那亩地后,草草插了秧,便不再理会,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出去赌博,晚上做着稻谷漫天飞,四处炫耀的美梦。常下田的农民早就发现他们的田里长满了草,不知情的人以为还是玉韵的田,不多嘴,而知情的人有的懒得说,有的等着看好戏。

长脸圆脸现在是又急又气又恨,找玉韵算帐来了。他们知道理不在自家,但气在心头便横着来。

“贼婆娘,你敢骗我们!”他们冲进竹林,冲着玉韵吼道。

玉韵不应他们。

“你不要装聋作哑,不给我们个交待,有你好受!”

玉韵知道不理论难以打发他们走,便说:“当初是你们求我换田的。”

“不错,但你还没有教我们怎样用它。”

“还要我教你们怎样种田吗?”

长脸圆脸哑口无言,但无论如何不能哑太久,豁出去了:“我们是经过长期的观察,证实你的田不用管也能高产的,现在却不是,你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有不劳而获的事吗?合同上也没有赔偿这一条……”玉韵缓缓道来,而多半的心思正想着古琴,想着他周末会回来,想着和他拥抱。

“这……你应该赔的嘛。”

“你们不应该换。”

“那好,现在换回来!”

“那得收割完了再换。”

长脸圆脸感到再争下去恐怕讨不到便宜,还是忍一忍再作打算。他们暂且咽一下这口气,决定到村委书记那里告状,说玉韵懂妖法,害得他们颗粒无收,要求请法师降妖除魔。书记有点同情玉韵,有心帮她,便说:“这是你们理亏,哪有不耕耘就收获之理,再说,这现代世界哪有妖魔鬼怪呢,那玉韵可能是晚上巡田,而你们都不知道。”

长脸圆脸哪里肯就此罢休。他们相信一定有魔法,相信有鬼神,于是暗地里去请法师。邻村有一姓张的巫师,自称是张天师之后,本来有点名气,无奈越来越多的人喊起了扫除迷信的口号——多是年轻人,公安部门也打击迷信活动,搞得他不敢公开活动,许多有心人都要忘记他了。如今长脸圆脸来找他,颇令他有点“受宠若惊”。长圆脸把有关玉韵的所有怪事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得声情并茂,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学校的老师也少有这样的演说才能。他们的话语信息是:玉韵若非妖魔,如何能做出那么神奇之事。张巫师却半信半疑起来,这世上哪有如此离奇之人?不过根据他的立场,他只能把玉韵断定为妖女。为了不惊动村民,他们决定晚上做法。

他们在竹林外一个较隐蔽的地方设了坛,然后想办法把玉韵抓出来。最安静最省事的法子——放迷香。

竹林里一片漆黑,玉韵的屋里也不见灯光。张巫师和长圆脸三人以为玉韵已睡下,便摸到窗子旁点燃了迷香。烧到差不多了,他们亮了手电筒,打开门进去。

——没人!那迷香的余味还令他们有些昏沉。他们转身想出去,猛地发现身后不知几时站了个女人,长发飘飘,脸如冰霜,身着白衣裙,玉臂生辉。是玉韵,刚从河里洗澡回来。张巫师他们吃了不小的一惊,不过还好,玉韵的眼睛没有发青光。

张巫师借着手电筒的光看着美如天仙的玉韵,一时傻了。他从没见过妖女,也不相信世上有妖女,更不敢相信竟有如此惊艳的妖女。那圆脸以为张巫师着了妖女的道,急叫:“法师,快把灵符拿出来!”张巫师没反应。圆脸急忙从张巫师口袋里抓出灵符,对准玉韵的额头贴过去!玉韵讨厌这些臭男人,可不想让他们接触,在圆脸的手未到之前转身往外跑,消失在黑夜里。圆脸收不住势,加上天黑看不清脚下有何物,一脚绊在门槛上,跌了个漂亮的狗啃泥,还“啪”的一声,有声有色。接着是哎哟哎哟的叫痛声。张巫师和长脸急忙上前去拉他起来。圆脸吐着嘴里的泥,一个劲地“妈的”。这时候玉韵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张巫师提起手电筒往四周照了照,只见竹子的魅影。竹林里太暗了,一把手电筒根本就照不亮。他们又不熟悉竹林的环境,盲目地在竹屋周围了转了两圈,企图找到玉韵。这显然是徒劳的。玉韵要真的那么好抓,刚才就抓住了。这会儿她藏身于大竹林里,在暗处,看来是抓不到她了。

圆脸那一跤跌得不轻,嘴巴和鼻子都长大了一倍,整个滑稽可笑模样。吃饭和说话都疼得厉害,可他还是开口便骂。这个样子也不好出去见人,只好呆在家里养着。

周末,古琴回来收割稻子。玉韵说起那三人夜里来捣蛋之事。古琴本来就担心玉韵一个人在竹林里会遭遇不怀好意之人,听了玉韵的话,更担心玉韵的安全了。

他们的稻子收成很好,是以往的两倍,共三千斤。

竹林里,自从玉韵与古琴结合后,玉韵再也没有进入梦中的生活。梦中的古琴玉韵寻得稀世之玉后,琢成玉箫了吗?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竹林里,玉韵就这样思索着梦中生活的结局。干吗要有结局呢?有结局才好吗?然而,梦中的古琴玉韵真的是长生不老吗?真有不死么?若真有不死,那不死的常态是什么样的?就像梦中的古琴玉韵,以自身的时间与万物相存?可惜梦中的生活断了。然而不断又怎么样?只有现实中有不死之身方可永远地梦下去。人若长生不死,还有何欲求?不死的人,精神都有所寄托而不会无聊、厌烦、疲劳吗?精神也许会长存,肉身总要死去。死是生活的常态,也是造化之规律。梦中的古琴玉韵最终也会死去。他们过着与世人不同的生活,那也不过是百态之一而已。他们会在玉山终老,遗骨也许会像化石一样被后来者发现。他们生前追求的宁静的境界,绝世之乐音,在死了之后,世人完全不知。即是他们尚健在时,世人也不知。若硬要说他们生存的意义,那便是他们演绎了一种世人尚未经历过的生命状态,而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状态,只不过是百态之一罢了。他们不懂生死,而以自身的时间,探索永恒的东西。他们相信永恒本身的存在。他们相信他们的箫声是永恒的。永恒,在某个瞬间达到了。某个瞬间,即是永恒。永恒是个独特的空间,是开放的,任何人都能抵达。如何抵达呢?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静静看着小草的时候,可以从中看到永恒;他们抚摸着石头的时候,也能从中感到永恒;他们静静坐在玉山之巅,闭目静思,同样能感觉到永恒。他们能感觉到气的存在,感觉到气的流动。他们相信万物皆由气聚合而成。物与物之间有气息相通。通过对气的感知,他们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人是气的奇妙的形式。古琴玉韵并不以为自己高于万物。宇宙生生不息,人之死,不过是气之形散而已。他们也许就是通过对气的感知而抵达永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