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玻璃盏砸碎在墙上,葡萄酒浆染红了半幅白墙,如同血染。
赵仲惠穿过噤若寒蝉的妻妾仆婢,跨出门去,丢下一句话,“收拾干净。”
他已经三天没敢出门,也没敢与他的那些朋友相互交流。这让赵仲惠心中十分烦躁。即使走在自家人人称羡的后花园中,赵仲惠的脸色也是仿佛能冻住池水一般。
假山、花木与池塘交融一处,楼阁、画舫、亭台,在池水畔错落布置,来自大家手笔的花园,几年前还是六户人家共有,不过现在就只有赵仲惠一家了。他的兄弟们都搬到了新城外的敦睦宅居住。
都堂在待遇上对宗室很大方,他们在新城外,另设了敦睦宅,用来安置越来越多的宗室。
睦亲宅修起已有几十年,早就不敷使用。当一位分配了一间大宅院的宗室过世,往往就是七八个儿子将一座府邸瓜分。家家户户都住得紧巴巴的,天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上几架,兄弟因此反目的情况很多,朝廷的脸面上很是难看。
不过敦睦宅修起之后,各家的住宿就宽松了许多,住得远了,反而关系近了,兄友弟恭看起来一派和睦。
但对于都堂,赵氏宗亲的反感依然是一日甚过一日。都堂的举动,被他们视为收买人心,根本不需要感谢。
说起来也的确如此,都堂对宗室的优待,是做给世人看的,从来没指望得到这些赵氏亲族感谢。
除了很少一部分之外,其他宗室都愤恨于都堂将赵氏摒除于权力之外,更恐惧有朝一日谋朝篡位,赵氏地位不保,即便都堂给予他们多少好处,即便其中很大一部分比过去要富足许多,依然满腹怨言。
故而赵仲惠才会时常与一帮人混在一处,一天到晚都在诅咒都堂早日而亡。换个说法,就是一群败犬在一起互舔伤口。
前些天,都堂前的学生闹事,接着又当着都堂的面开了一枪,手笔让人惊叹,一想到都堂中一众叛逆的脸色,赵仲惠就兴奋不已。
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赵仲惠很清楚,但主使者是谁,就不那么明了了。反对都堂的人数不少,通常是五六人、七八人、十来人组成一个小社团,就如诗社、茶会、酒会一般,社团之间往来很少,只有偶尔交流一下消息。
他只知道那几天的集会中,所有人兴奋不已,说啊说的,恨不得那些学生立刻冲击都堂,然后被杀得血流成河,让都堂失了天下士民之心。
而集会的召集者,他的一位堂叔,更是隐晦地说了一下这件事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而且那人地位很高,一向对皇宋对天子忠心耿耿,只是因为章韩二贼势大,不得不暂且屈身事贼。
他堂叔并没有透露那人的身份,赵仲惠和其余人也都没有去追问——如此忠贞之士万一泄露了身份,有所差池,岂不是让人扼腕终生?
想来必然是世受皇恩的簪缨世家出身,与那等寒酸凉薄的瘘人之子决然不同。
只是在开枪的那一天之后,赵仲惠就不敢随便出门集会了。
让他去骂一骂都堂可以,或者声势起来之后,跟着人浑水摸鱼也行,但真要让他出头对抗都堂,赵仲惠还是不敢,自家性命自家要珍惜。等到外间事了再行集会,这一次让都堂灰头土脸的事,完全可以开心的说上一年。
只是闷在家里,先是听说河北赢了,又听说辽国皇帝逃窜回国,赵仲惠心里的火就按耐不住。
再接着又听说枪给找回来了,人犯的身份也暴露了,开封府中最有能力的爪牙已经追踪到了开枪的义士,很快就能抓捕归案。
赵仲惠的脾气就像是火药桶,只要有点火就能给爆了。
如果能像寻常一样能与人一起痛骂都堂,再骂两句耶律乙辛的无能,火气还能消退一点,只是在家里面,哪里也无从发泄。
绕着池塘走了一圈,傍晚池畔清风徐徐,柳枝青翠,鸟声婉转,赵仲惠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一名仆人从匆匆而来,对赵仲惠说了几句,赵仲惠点头道,“让他进来。”
一人很快被领到赵仲惠的面前,是他一位族兄家的都管,也是同一社团的同伴。
“五兄可还安好?”赵仲惠问道。
“劳郡公顾问,主人起居如常,一切安好。”都管言辞有礼地回了一句。
“你今天来,可是五兄有何吩咐?”
都管一瞥左右,上前半步小声道,“主人命小的来报与郡公,那贼子要祭告太庙了。”
赵仲惠顿时脸孔扭曲,稍稍好转的心情登时又坏了几倍,他咬牙切齿,“赵!世!将!凭他也配!”
都管低头,一声不吭。
自从之前濮王府一系被清洗之后,没有哪位宗室还敢对赵世将就任大宗正之职有所不满,至少是不敢当中有所异论。
但是在人后,太宗皇帝的血脉,自然会对太祖后裔成为大宗正而怨声载道。
从赵仲惠姓名之中的一个仲字,就可以知道他属于太宗一脉,与熙宗皇帝同辈——熙宗皇帝旧名仲鍼,即将登基时,才改名赵顼——对赵世将的感观可想而知。
赵世将如今奉承都堂,简直都忘了他是赵氏子弟,这一回辽国不过是在河北兵锋小挫,他就忙不迭要去太庙为那群贼子吹捧,河东惨败不提,河北的战事也还没结束呢!
“舔人股沟子的猪狗,没脸皮的老畜生,背父忘祖的贱骨头。”
连番污言秽语,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来自于一位自幼读书的郡公之口。
痛骂了一番,赵仲惠气息稍平,他虎着脸问都管,“五兄还说了什么?”
都管低头,“主人请郡公过府一会。”
赵仲惠皱着眉,“之前不是五兄说的吗,这两天都不要随便出门。”
都管道:“主人知道,所以特意安排了车子,停在后门口。只是要郡公跟平常一样,稍改一下装束就好了。”
“好,等吾更衣。”赵仲惠都没多想,一口应承,他在家中待得烦闷,早想出门去了。
夜色渐浓,换了一身仆佣的装束,赵仲惠孤身一人的悄然从后门出来。门口一辆车厢低矮窄小的四轮小车,车厢上的油漆斑驳,色泽黯淡,跟外面寻常可见的载客车看不出任何区别。连拉车的马匹,都是用了有气无力、毛发稀疏的老马。
“什么时候置办的?”赵仲惠问。比之前看到的车子,还要更不起眼。
“才买下来的。”都管为赵仲惠打开门,让他上了车,然后跟了上来。
“郡公见谅。”都管侧着身子,在对面坐下。
前面的一声鞭响,马车摇摇晃晃地开始走了。
比起家里将作监所造的马车要颠簸了不少,但赵仲惠完全能够忍受。
他现在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跟那些同伴会合,一同宣泄这几日在家里闷出的郁气。
他甚至还在想着,等会儿集会时是不是提一下,给都堂多添添乱。比如趁势煽动一下东京士民,要求都堂继续北攻辽国,攻下辽阳,攻下临潢,杀光契丹,看看都堂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车厢中窗帘拉起,掩着车窗,看不见外面,但能听到周围喧嚣声渐大,显然是进了一处街市。
“好像路不对。”赵仲惠说。
都管道,“如今都中管得比之前严了,必须要在人多处多绕两圈,如果有人跟踪,很容易就被甩掉。”
“小心点好。”赵仲惠点头,继续安静地等待。
将都堂被民情所挟不得不出兵北上,最后惨败而归的窘相,在脑海里编织了三五遍之后,赵仲惠忽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马车绕的圈数也已经远远不止两圈了。
他猛地掀开窗帘。夜幕下,周围一片黯淡,远处能看见一个深黑色的剪影,那是大图书馆的位置。
不是好像,根本就不对路。
“停车!”赵仲惠厉声叫道。
但完全没人理会,马车还在继续向前。
“停车!”赵仲惠用力瞪着对面的都管。
都管安然坐着,脸上的谦卑换成了冷冷的讥笑。
“停车!”赵仲惠又踢又撞,但车门纹丝不动。坚固得不像是一辆粗制滥造、成本低廉的旧车。
都管冷眼看着,带着嘲讽,“不要踢了,都是铁的。”
都是铁的?!
赵仲惠的疯狂一下停住了,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都管,充满怒意地吼道,“给我停车!”
“郡公,少安毋躁。”都管心平气和地说着,探出一只手牢牢卡住赵仲惠喉咙,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几乎让他闭过气去,“马上就到了。”
恐惧和惊讶,让赵仲惠一时忘记了挣扎。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带着陌生表情的熟悉面孔,在府邸中做二三十年差事的老仆,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副杀人放火的强贼模样,甚至还敢对自己动手,这是在做梦吗?
他瞪着都管,马车这时慢了下来,一座建筑进入窗口,那是……
御史台狱!
……
“听到什么了?”艾虎突然扬头问道。
“没有。”丁兆兰断然道。
宽敞的大号马车中,开封府的名捕头紧紧盯着对面的三人。白泽琰、智化、艾虎,之前逃离的三名人犯,现在正与他同在一辆马车之中。
方才只是一辆马车相错而过,虽然里面穿出来的声音有些可疑,不过那是行人司专用的马车。外观与市面上最为常见的客运马车别无二致,但丁兆兰仅仅是分心对外一瞥,就分辨出来了。
最近的调查中,丁兆兰对行人司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越发地怀疑起来,也找到了几条新线索,刚刚过去的车子或许也有相应的线索。
但丁兆兰现在的注意力都在车中其他三人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心旁顾。
“丁捕头,别那么紧张。”智化和尚笑着,试图安抚丁兆兰,“我们可是自愿自首的,不会与你为难的。”
“是啊,是啊。”艾虎猛点着他光光的脑袋,又试图去推开窗户。
“别动。”丁兆兰盯着他,“老实点。”
智化和尚道:“丁捕头,通融一点,车里太闷,透透气。”
“俺已经够通融了,不拿链子锁了你们,还让你们坐车。”
艾虎叫道:“要真是通融,就送我们去相府。韩相公一向公正廉明,肯定不会冤枉无辜的。”
丁兆兰冷笑:“做什么失心疯,真当俺是蠢人,要是让你们去了相公府上自首,外面还不要传说是相公指使你们的?”他冷哼着,“老老实实去府衙,只要能抓住首恶,立下功劳,自然能饶了你们的性命。”
智化和尚合十念叨:“阿弥陀佛,和尚可是冤枉的。”
“冤枉不冤枉俺不知道。”丁兆兰瞥眼看了看上车后就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的白泽琰,“俺只知道抓这位白公子的时候,和尚你就在旁边……还抽了刀子。”
智化和尚又念了句佛号,“和尚是被逼无奈。”
丁兆兰摇头:“俺只知道和尚你拔了刀子,其他俺可不知道。”
“你根本就心知肚明。”小艾虎气急败坏。能一路追到白泽琰的身上,怎么可能不清楚智化和艾虎根本没有参与到枪击案中。
丁兆兰叹道,“是与不是,不是俺说得算的,得让相公和大府相信你们才是。”
他又对白泽琰道,“白公子,你可是想好了?”
“忒多废话。”白泽琰从窗外收回视线,“我要是不愿,你能勉强得了我?”
虽然前途莫测,但已经暴露了身份的他,不想牵连家人,就只有设法弥补之前的过错。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只要能将自己掌握的消息传出去。
……
夜已深。
一封急报送到宿直都堂的韩冈面前。
“南康郡公赵仲惠招供了,煽惑士子、收买枪手这两桩事皆他所为,同谋的还有谯国公宗辩,荣州防御使仲杰等六人。可惜他身子虚弱,招供到一半就突发疾病,抢救无效,死了。”韩冈将收到的消息草略地念给章惇,然后对送信而来的信使摇头道,“才一个时辰吧,人就这么没了?亏御史台也敢答应你家枢密。”
信使只是吕嘉问的亲随,被安排做联络,听了韩冈的话,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能讷讷地站着。
别看御史台狱名气那么大,实际上因为里面关的都是官人,住宿条件、饮食水平,都比京师之中一般水平的客栈都要强出许多。不说全都是单人间,铺设床铺的稻草都是每日更新,只吃饭喝水,洁净二字比外面的酒馆都还要讲究。
而且台狱中审问犯官,是严禁施加肉刑,棍棒皮鞭夹棍之类的刑具一概不许使用。一旦有所违背,被曝光之后,就算是宰相,也保不住台狱中人。即使没有加刑,只要台狱有人犯病亡,当事的台官、狱官都少不了要受惩处。
故而狱中待人犯,总是小心谨慎,台狱中出人命的事,几年都难得一见。
“或许是意外。”同样值夜的章惇代为解释,“这里的赵仲惠是一个,前面的赵宗枅也是一个,招供的内容都差不多,也没说两个都死。”他带着玩味的笑,有几分好奇,“望之也算有能耐,一个个招供得倒是挺快。”
信使道:“回相公的话,就是拿勺子弄些泥浆污物,在水里饭里搅一搅,强灌下去,就没有不肯开口招供的。”
章惇皱眉,这种审案的方法,简直是儿戏了,“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点脏?”
韩冈倒是理解了。
在台狱中好吃好睡,又无重刑,平添了让人犯认罪的难度。不过入住的官员们,通常是认罪很快的。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落差二字,就让养尊处优的官员无法适应,最后被熬得很快招供。
他对章惇道:“没命要等判决后,脏东西可就在眼前了。”
韩冈不知道这是另一段历史上,新党曾经用来对付敌对派系的手段,不过这种手法,也只有在御史台狱中才派得上用场。换作其他监狱,上刑具更加干脆利落。
“就让吕望之就留在台狱中了?”韩冈问章惇,“府狱还有好多空狱间,正等着人来住。”
“回头我会跟望之说的。准备流放的轻罪犯人就送到府狱去,那些犯了重罪的,还是放在台狱吧。”
开封府的监狱,犯人流动速度很快。刑案之中该杀则杀,不该杀的,或流放或小惩开释,府狱中的犯人平均系狱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因为对犯人的处置速度太快,开封府这几年甚至还曾经还出现过两回长达半个月和二十天的府中狱空的情况。
放在过去,这是能给天子报喜的祥瑞之兆,知府也能就此打通登天之阶。
但如今开封府中的犯人,最轻的抽上几鞭子就放人,最重的就上菜市口,剩下的无论轻重罪,只要定罪了,基本上都是送去边疆开荒。如此制度下,想炫耀一下府中狱空的祥瑞,不知会怎么被京城士民嘲笑。
信使离开,韩冈折了一下信笺,放到了桌上。
章惇对他笑道,“望之看来是真心改过了。”
韩冈则摇摇头,“到底是真心,还是敷衍,甚至推卸,还要再等等看。”
如果吕嘉问是一开始就大张声势,到处抓人,弄得京师人心惶惶,这就是证明他想要自己撇清自己,把责任往都堂、往宰相身上推。毕竟他敢这么做,正常的人都会认为是奉了宰相的钧令。
那样的话,章惇和韩冈就得毫不犹豫地将吕嘉问给处办了。
但如果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抓,慢慢来,尽量减小风波,那韩冈和章惇还能容许他一个体面的结果。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安安稳稳地退下去。至于指望保留权位?天底下可没那么好的事!
看见韩冈毫不容情的态度,章惇叹了一口气,“希望望之不要一误再误。”
“希望他不会。”韩冈说道。
这一回让吕嘉问做的就是大清洗的差事,不论有罪无罪,是否牵涉其中,只要看起来有点关联,就抓起来。即将离开的韩冈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即将掌握大权的章惇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即将展开的对辽攻略,同样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
怎么打扫干净,就看吕嘉问卖不卖力了。
稍稍议论了一下,韩冈和章惇各自埋头公事,即将大举攻辽,一时间事务比寻常多了数倍,因而两位宰相近几日才需要同时留在都堂。
只是一刻钟之后,另一个消息从开封府衙传来,让两位宰相放下手中公务,面面相觑。
“白泽琰自首了?”章惇惊讶不已。
还是丁兆兰带着他们去的。
就连韩冈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了,“还真是本事。”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做出了大清洗的决定,案件的结果也就无关紧要了,如白泽琰这位枪手,或杀或放,根本就不放在宰相们的心上了。
一切的重心还是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