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怎丑成这般模样了(求月票)

这些年来,独自揣着那个秘密,喻母从未有过真正心安之时。

起初,她每夜每夜地做着噩梦,梦到自己的谎言被拆穿,梦到自己和次子再次被扔回流民窝中,乞丐堆里。

好在噩梦并未成真,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是司宫台掌事的母亲,着锦衣华服,也学会和那些贵夫人一样焚香礼佛。她的次子虽没什么本领,但也沾了兄长的光,在京中谋得了正经又清闲的差事,娶了善解人意的妻子,为她生下了聪慧活泼的孙儿……

日子实在太好了,好到她已不再做噩梦,开始频频梦到孙儿长大后入朝为官,喻家无比光耀地传承延绵着……而这一切,皆源于她当初撒下的那个谎。

那个谎言虽然冒险,但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值了。

每每看着眼前的一切,她都会觉得,即便再重来一次百次千次,她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的白头发渐渐多了,这让她日渐生出了一种错觉,好似人老之后,一切都会随之尘埃落定,除了等待老死离去,生命中便不会再有其它大的波折出现了。

直到那晚,在那酒窖中,“喻增”告诉她,他清楚地知道着一切。

她起先还试图佯装不解,但看着那昏暗中的脸庞和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她心底的侥幸很快灰飞烟灭。

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露出了一个极度不安的表情,喃喃地问他是何时察觉的。

他声音很淡地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时。】

妇人脑中轰隆作响。

所以,她将错就错将人认下时,对方也是在将错就错?

她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但她不敢问了,她无比慌张地跪了下去,哭着求他看在多年的母子情分,以及喻广从不知情,一直拿他当亲兄长看待的份上……

她求情的话还未说完,便听他道:【你当年为贪念利用了我,我亦为贪念利用了你,你我二人互不相欠。】

她愣住,他为贪念?她和次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贪图的?

但她更在意的是,既然“将错就错”了这么多年……为何他要选择在此时言明?

“喻增”很快给了她答案。

【我此次离京,未必能安然返回。我若出事,你们可以从此处离开。】

看着被推开的暗室门,妇人一时未能做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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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事或会突然到来,为免临时难以脱身,你们可以借此暗道提早离去,让仆从对外称回乡探亲即可——带上足够安身的盘缠,换一个身份,走得远些吧。】

她怔住了,走得远些?现在外面那样乱,能走去哪里?人吃人的可怕世道她是见识过的……次子平庸,离开后,他们当真可以自保吗?

他说“未必能安然返回”,那也未必就一定回不来吧?或许能化险为夷呢?日子还是可以继续的吧?

妇人难以想象其中利害关系,她只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看着那扇门,如何也不甘心就此点头。

出了这扇门,她次子和孙儿的前程,富贵,安全……统统都会消失的。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赌一次好了,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再赌一次。

她回过神,向“喻增”表态道:【这些年下来,娘早已将你当作亲子来看待……我们已然亲如一家,怎好抛下你离开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喻增”不知是否看穿了她的盘算,未有多言。

他已给出了提醒和安排,至于对方如何选,他不必再去左右。

喻母选择了留下,喻增离开后,她每日持斋念佛,祈求他化险为夷,虔诚到了极致……可是该来的,今晚还是来了。

这次她赌运不佳,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只拿自己来赌,所以让身边的心腹仆妇提早做下了安排。

赌赢了,一切如她所愿;赌输了……她自己承担!

她的谋划不过是无知小人物贪婪拙劣的盘算,但重来一次,她依旧还是会这么做。

马车内,妇人的泪水如车外渐密的雨珠,冰凉潮湿。

下了马车后,她看到了隐没在夜色中高大巍峨的宫墙,那原本是她这辈子都没机会看到的东西。

司宫台中,喻增的尸首尚未运回,而她今夜来此的作用,也并非是为了认尸。

司宫台内掌宫廷刑罚,也为帝王处理一些不便见光的人和事,故设有刑讯处。

屋檐下,光线明暗交替处的雨珠滴答落下,似染上了两分血气的腥冷。

……

马行舟回到相府内,时辰已晚,马相夫人却仍未睡下。

房中下人退去后,马相夫人才露出心神不宁之色:“近日梦中,总梦到婉儿她哭着喊祖母……郎主,您告诉我,婉儿她如今到底如何了?”

已换上了中衣的马行舟坐在榻边,声音极低地道:“荣王的确早有反心了。”

头发花白的马相夫人闻言脸色一紧:“那咱们婉儿……”

马行舟只有闭眼叹息了一声。

“婉儿已两月未传家书回来了……”马相夫人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臂,红着眼圈急问:“既如今已经证实荣王反心,那能否设法将婉儿接回来?或者先探一探她如今的处境消息也好!”

她是马行舟的糟糠之妻,出身贫寒,虽说诰命加身多年,但情急下还是做不到绝对理智。

见丈夫不语,她含泪催问:“郎主,您倒是说话呀!”

“夫人啊……”马行舟再叹一口气,摇头道:“此时荣王府必然紧盯婉儿的一举一动,我们做得越多,对婉儿只会越是不利。”

马相夫人眼泪砸了下来:“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婉儿做出决定那日,我们就该有此准备了。”马行舟声音缓慢如自语:“事到如今,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那圣人……”马相夫人想问一句“圣人怎么说”,但话到嘴边,只化为了眼泪。

圣人会怎么说?婉儿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且她这个做祖母的,从婉儿的信中已隐约察觉出,婉儿待那荣王世子颇有真情,以至于对荣王府的评价并不客观,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婉儿甚至算不得是一颗合格的棋子……

而今,又已成这局面之下的弃子,难道还指望圣人惭愧怜惜,出手相救吗?

马相夫人并不愚笨,想透这一切后,泪水愈发痛心绝望。

窗外雨落彻夜,直至次日早朝散后,方见休止。

圣册帝乘坐帝辇回到甘露殿内,在宫人的侍奉下更换下了沉重繁琐的朝服,移步至书房中处理政务。

内侍奉上热茶之际,低声道:“陛下,那妇人胆怯,稍施刑罚,便满口告饶之言……但她全然不知喻常侍为何人办事,故而未能审出机密消息。”

这在圣册帝意料之中,但又听那内侍道:“不过,她倒也说出了一桩秘密……她并非喻常侍的亲母。” 内侍将那妇人招认的全部经过仔细说明:“当初先太子殿下让人为喻常侍寻亲时,找到了她……”

圣册帝听罢,微冷笑一声:“原来喻增从一开始,便是顶替了他人身份,如此便难怪了。”

但那妇人并不知喻增原本身份,只是将错就错,想为自己和次子谋一条生路。

那么,喻增原本是谁?起初便是荣王的人?

倘若是,那么荣王借喻增来完成的这场筹谋已久的隐瞒与背叛,实已足够让他在阿尚心中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陛下,那妇人的次子喻广及妻儿此时不知所踪,是否要……”

妇人同他说了很多求情的话,说次子一无所知,请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但这些无意义之言不必向帝王转述。

帝王的声音甚平淡:“无知无用之物,不值得多费力气。”

内侍会意应下,又试着问:“那妇人……”

圣册帝褒贬不明地道:“一个愚昧胆小之人,在做母亲这件事上,倒是胆大包天。”

若说二十多年前,那妇人第一次赌,是为了自己和次子。那这一次,分明有门路离开,却依旧未走,是为第二次赌,显然就只是为了次子在谋划盘算了。

“给她一个痛快,带出宫去葬了吧。”

内侍应下,退了出去。

午时末,有宫人入殿内通传,说是出使东罗的使者官员平安归京,前来复命,于殿外求见。

圣册帝搁下手中朱笔:“速宣。”

片刻,一行已更衣沐浴罢,却依旧给人风尘仆仆之感的出使官员们入得殿内行礼。

为首者是魏叔易与吴寺卿,宋显与谭离等人也难得有机会入甘露殿面圣,此刻皆恭敬垂首立于后侧,未敢侧目。

行礼后,魏叔易献上东罗君主奉与大盛天子的文书,并请罪道:“臣等归京迟缓,还请陛下责罚。”

女帝看向一众消瘦许多的臣子:“诸位爱卿长途跋涉,一路危险重重,归途中又因疲乏而不慎染病,着实辛苦之极……朕又岂有功过不分,滥加责罚之理?”

说到此处,关切询问众人是否已经痊愈。

魏叔易抬手行礼:“劳陛下关切体恤,臣等已无大碍。”

他们在途中感染了一场风寒,风寒之症可轻可重,要人命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而他们染上的便是偏重之症。

随行的医官在给他们诊治的过程中也不慎被击败,贴身照料的侍从更是未能幸免……很快,一行数百人马中,不流鼻涕的就只剩下了马。

为了性命着想,只能暂时停下赶路,在驿馆中足足养了半月,才又重新动身。

在驿馆养病其间,魏叔易一度高烧不退,烧得糊涂间,他这个对这世间本无太大眷恋执念的人,竟头一回生出十分怕死的念头来——须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京向母亲印证真相,如此死去,做鬼也不甘心。

想到自己要做鬼,魏侍郎于昏沉中猛地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地睁开了眼睛。

或因此种种念头支撑,他竟是一行人中好得最快最利索的那一个。

圣册帝依旧请了几名医官前来,为魏叔易等人诊看了脉象。

“诸位大人脉象多见疲乏无力,脾胃虚弱之象……应是病后劳累之故,无大碍,但也还须用心调养,下官这便为诸位大人开方取药。”医官这句话说得十分流畅,毕竟近来凡是请他们看病的官员,大多是这么个症状。

京中官员劳累过度,出京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圣册帝闻言只让魏叔易等人做了简单的复命,便准允他们各自回府歇息洗尘,并道明日早朝之上论功厚赏。

因各地战事频发,政务繁重,早朝从两天一朝,已改成了一日一朝。

而除了早朝外,各部事务也愈发繁多,休沐也难以保证,官员们固然疲惫不堪,但天子在上表率,他们亦不敢吐露怨言。

前日里,甚至有官员在早朝上忽然失仪昏倒。

整个朝廷,都在极度紧绷与疲惫中支撑着。

魏叔易等人谢恩出宫后,便各自归家散去。

魏叔易回到郑国公府时,前厅中围满了等候给他接风洗尘的魏家族人。

魏叔易以袖掩口咳了几声。

“方才在宫中,医官才给郎君看罢,说郎君尚未痊愈,还需静养。”

长吉言毕,只觉自己的反应堪称完美,郎君只消咳上几声,他便能领会得如此彻底,实在过于出色了——虽然,在回来的路上郎君与他提前交待过,这一部分也占了些许原因。

魏毓便与众人道:“如此,便先让子顾歇息,有什么话之后再说不迟。”

对于魏家百年来最出色的天才子弟,大家的包容度和爱惜程度都十分喜人,交待了魏叔易好生休养后,便都散去了。

待众人都离开后,段氏看着儿子消瘦不少的脸,不禁心疼地道:“儿啊,多日未见,怎丑成这般模样了……”

魏叔易:“……”

母亲如此慈爱的神态,怎能说出如此冰凉的话?

“兄长的脸,竟不比那崔大都督来得抗折腾。”一向看脸的魏妙青也口出冰凉之言,偏又一脸资深客观:“看来阿兄只有养在富贵堆里才最好看,如此说来,阿兄实是一朵须得小心娇养的富贵花。”

“……”魏叔易看向父亲——当真没人为他发声吗?

郑国公捋捋整洁短须,祭出敷衍大法:“对嘛。”

段氏的心疼倒也不是假的,未有过多闲话,便与丈夫和女儿一同送儿子回居院去,趁着路上的工夫说话。

待将人送回院子,段氏叮嘱了下人小心照料,正待离开时,却听魏叔易道:“母亲,儿子有话想同您说。”

那桩焦灼心事,怀揣足足两月余,魏叔易实是一日一刻也不想等了。

见他神情,段氏若有所察,遂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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