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芳老人眼中的痛苦再次弥漫了上来, 面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孙子的质问,他竟然问他,‘我做错了吗?’
该说他天真, 还是残忍?铸芳老人愤怒的用着木杖敲地, 声音有些颤抖:“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
难道他们看不见他们的父亲躺在棺材里吗?
他们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竟感觉不到自己的过错吗?
林知勉依然平静的看着铸芳老人, 他当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可是:“林守心杀你,你不曾怪罪他,为何现在要来怪罪我们呢, 你假死多年,不曾想要过断绝罪孽, 为什么林守心一死, 你就要杀我们呢, 我曾想过,你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戕害, 是受害者,可是你骗过了所有人活着,你分明活着,却不制止已经疯狂了的林守心,你是罪根, 林守心是罪因, 我们是罪果, 你不自责, 反来责备我们。”
林知勉拭去躺在自己怀中林知励的嘴角血迹, 然后抚着他的胸口,想要藉此动作平息一些自己弟弟的伤痛, 林知勉知道,知励现在很害怕,知励向来不是个豁达的人,他也不想他们俩兄弟就在这儿被结束了一切,林知勉继续有条不紊的道:“林守心刚死,你就来了,看来你在剑庄还有眼线,可是铸芳老人的足迹行遍大江南北,你不可能在山下守了二十多年,你绝不可能是听闻了林守心的丧讯赶来的,你听闻的,是我母亲的死讯。”
铸芳老人仿佛被点中了命穴一样,僵硬的站着,人又佝偻了几分。
旁观的几人都是何等的聪明,自然听懂了林知勉这一句话意指何处。
铸芳老人只听闻了林大夫人的死讯就不顾自己假死之事匆忙赶了回来,林大夫人的死又与他何干呢?铸芳老人假死后二十多年,都未曾再次踏入过十三剑庄一步,林大夫人的死又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呢?
除非铸芳老人在林大夫人的死讯中预知到了些什么。
林知励撑着身子坐直了身体,盯着铸芳老人虚喘着气赫赫的笑了起来,:“你一开始就知道吧?那么一开始你就该明白,林守心必须死,呵......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们的吗?你他-妈-的知道吗?!他逼着我们杀了我们的娘!”
他两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希望他俩能心存勉励,刻苦进取,听奶娘说,母亲生他们的那晚,稳婆兴冲冲的跑出去告诉林守心,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公子,想要借此领赏,林守心听到后,转身就走了。
后来妾室生下了他俩的妹妹,那个卑贱的妾室问林守心:“咱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字好?”
他说:“叫情。”
妾室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长情的情吗?”
林守心什么话都没说,妾室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只当是林守心不喜欢‘情’字,她便知情识趣的取了勤字。
勉励勤
听起来就很像一家人的名字。
后来林知励没少因为这事嘲笑妾室的自以为是,只是等他再长大一些,他就没机会再嘲笑那个妾室了。
因为林守心从不理睬他与哥哥,虽然从不亏待,但却连看都不看他两一眼,但是知勤不一样,从她不用在襁褓里呆着之后,她就是在林守心的膝头长大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林知励只能对着自己的哥哥酸溜溜的掰手指:“打我记事起,爹爹只和我们说过两句话。”
林知励竖起竖起一根白嫩的手指:“第一句,去练功。”有掰起第二根手指头:“第二句,滚远些。”
妾室一日比一日嚣张,以为靠着一个女儿就能骑到娘的头上去,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开始嚣张了起来。
哥哥却从来不在意这些事,哥哥说,这些都是小事,哥哥说,他感觉得到,很多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他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心里总是觉得,会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发生。
哥哥不在意,但是他在意,但凡敢在他面前横的,他都会把他们狠狠的教训一顿。
之后的一次,爹撞见了他教训那些奴婢,对他们说了第三句话:“你恨他们?”
林知励耀武扬威的说:“当然恨。”想要借此在他的爹爹面前显露自己的敢作敢当。
爹爹叫他们夜里去后山一趟,在那座幽深漆黑的树林里,两个六岁的孩子被自己的父亲逼着杀了人。
林守心为了显出自己对他俩的恩惠,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杀人,或者被杀。
他们才六岁,但从来不是柔软善良的孩子,当然是要活下去,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之后林守心对他俩依然是以前一样的态度,只是他俩的课业变重了许多,背那些叠起来有他脑袋厚的剑谱,识别上百种铸器材料,被关在铸器室里不吃不喝的锻铁,他和哥哥靠着喝冷却钢铁的水才得以活下来。
哥哥总是让他找个阴凉些的角落呆着,一个人在火炉前一遍遍的锻铁。
娘亲在外面心急如焚的等着,他与哥哥从铸器室出来的时候,娘亲抱着他俩嚎啕大哭,她拉着他俩,要去找林守心要个说法。
哥哥却摇了头,看着娘亲的眼神很冷静:“娘,你什么都做不了的。”
娘亲楞了一瞬,之后抱着哥哥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过了几年后,林知励才明白,那叫绝望。
林守心再一次让他们杀人,这一次,是他们的奶娘,他们反抗,他们与林守心争论,他们想要证明林守心是错的,这样不会有任何的好处,他们与林守心比斗,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想要逃下山。
他们才刚少年,一次又一次的被林守心打得卧床养伤。
娘亲来看他与哥哥,哥哥看着娘亲,神色很平静:“娘,与爹和离,回娘家去吧。”
娘亲拒绝了,哥哥便没有再说一句话,伤好之后,某个夜里,哥哥独自起身骗他说是起夜,第二天,奶娘死了。
林知励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就这样屈服了,他问他为什么,哥哥却说:“我在一本书上看见说,天地本为炉。”
他气得直叫:“什么破书,你是什么意思?!”
“火炉炼铁,天地煅人。”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励,就像铁要被火烧,我们要受尽折磨一样,将这一切当做普通的事来看待,也就没什么了。”
哥哥说得很轻巧,他却不能接受,哥哥变了,他却不能变。
他若不能坚守下去,那么那些被他俩杀死的人算什么?
人,他杀了,但是他心怀愧疚的记着他们,那么那些死去的人还可以称之为人,要是他也像哥哥一样想,那么那些人算什么?
连畜生都不如,只是炉中一颗为他们而生为他们而死的迸裂火星。
这是他俩第一次产生分歧,隔阂也因此而生,林知勉没有说什么,从那之后林知励再也不会亲昵无间的叫林知勉哥哥,每一次,他都尊敬的唤他一声:
“大哥。”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会被关进铸器室,那样的重任从此只属于哥哥一人,他也曾偶然在书房外听到些零星语句。
他太弱了...
爹,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是累赘...
十三剑庄只属于我和妹妹...
林知励都听见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在铸器室外等着林知勉出来,不管林知勉是怎么想的,他都忘不了他们曾经一起被锁在铸器室里的时候,那样的日子太难熬了,想着大哥就这样一个人呆在里面,他心里面就涩得慌。
大哥每次出来,就会对他微微点一下头,然后离去。
林知励想,不会有比这更坏的日子了......
可是连这样的日子都没能维持多久,林守心不再让大哥去铸器室,他又一次让大哥杀人,这一次,是同他俩一起长大的之誉,之誉是山下送上来给他俩的陪读的,比他俩小一点,算是他俩的弟弟。
之誉胆子很小,为人乖张,在大人的面前胆小得像个小老鼠,在他俩面前却是脸皮极厚,最是喜欢撒娇卖乖,他俩都总拿之誉的性格笑他,之誉但凡一哼哼唧唧的向他们讨什么好处,他们却没有不给的。
之誉被一掌拍断了心脉,到死一双圆滚滚的眼睛还诧异的睁着。
林知励本什么都不知道,之誉死了林知励才想明白,肯定是林守心又让大哥杀人了。
他气愤的跑去找大哥,指着林知勉的鼻子痛骂:“那个老东西凭什么让你杀之誉,杨呼不是他的陪读吗?!他怎么不杀了杨呼,凭什么杨呼可以活,之誉不能活!”
他就这样指着自己大哥的鼻子骂着林守心。
他不敢骂林知勉。
他怕自己的大哥难过。
他想,如果大哥也觉得难过,怎么办?
分明难过却还是杀了之誉,他又能为自己的大哥做些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到。
之后的日子终于平静了下来,大哥在平静的日子里一日比一日温和,他嘴角慢慢挂上了温文尔雅的笑,眼神平静又温柔,可是只有林知励知道,大哥在这些日子里,到底杀了多少人。
他们是双胞胎,大哥的笑容多了起来,他的笑容自然也多了起来。
林知励一日笑得比一日嘲讽。
林知励就用这样的笑容嘲笑着林守心,嘲笑着林知勉,嘲笑着这座剑庄。
大哥每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都会回报他一个温柔的笑,仿佛他俩萍水相逢,谁也不知道谁身上发生了什么一样。
不会有比这更坏的日子了,林知励每晚睡前躺在床上,都这样无力的想着。
可是更坏的日子永远都在后面。
他与大哥吃过十五岁生日宴的那晚,大哥喝醉了,如同小时候般同他一起休息了一宿。
半夜大哥却将他叫醒,对他说:“知励,你必须继承剑庄。”
大哥的眼眸那么明亮,那么认真,他嘲讽的一笑:“剑庄不是你的吗?关我什么事。”
“你要和我争,和我来抢。”
“谁稀罕!这个剑庄恶心透了!”
安静了很久,大哥才道:“林守心早就做好了打算,除了知勤,我俩之中他只打算留下继承人,知励,我保护不了你了......你必须和我一起成为十三剑庄的继承人。”
林知励想都没想的顶嘴:“我不呢?你要杀了我?”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大哥说的这几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哥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无力:“如果这样下去,不管我杀不杀你,你活不过十六的。”
林知励选择了沉默,可惊恐的寒意与深知自己无力改变现况的痛苦早已让他背脊发冷。
大哥说:“我保护不了你了。”
大哥不折手段的争夺十三剑庄,却是为了保护他?
他又怎么受得起。
林知励叫林知勉一声哥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没抢在林知勉面前一步,所以认了。
他俩是双胞胎,出生在同一天,只因为比他早几刻钟睁眼看见这个世界,为着‘哥哥’这个称呼,就要为他承担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