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终成煞, 有情皆被伤
柔软的指腹反复拨弄着才出水的菡萏花苞,艳丽的眉眼寥落恹恹,她几近像个失了魂的玉偶, 艳得渗人, 身旁的丫鬟早已习惯了施墨这样妖异难言的状态, 任她这样, 到了时辰才唤她:“夫人, 该用膳了。”
身旁的丫头上前扶她起身,待施墨到了,饭菜已经摆好, 坐上眉目清俊的男子等她多时了。
一餐饭没吃多久,林立博只寥寥几句的说起守心现在略看了点《孟子》, 一天总是离娄万章的不离口。
施墨恍然的看着林立博, 失神的双目找回了一点光彩, 她在心里回味着‘孟子’两个字,记忆中蔓延起来的海潮有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仲蕴也曾读过这本书......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 仲蕴一目十行的背着书,嘴上却念着:“老匹夫哉!贫嘴闲聊也要我倒背如流。”
施墨垂下眼睑,嘴角泛起零星的笑意。
林立博望着施墨的笑容,嘴角也扬起了些许笑容,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心里其实很平静, 时隔多年他才再次拥有这样的平静。
留在青陵的人来了传来讯息, 仲蕴死了, 死在羊渡口, 死在十三年前施墨出嫁的那个夜晚,死在追赶出来的王斌手中。
从此, 施墨就只属于他了,可她永远不会爱上他,那个唯一的机会,随着仲墨一起死了。
仲蕴再也没机会得到施墨,施墨再也没机会和仲蕴在一起,他再也没机会真正得到施墨。
他们三人都生机断绝。
林立博突然想起了自己曾对爹说过的话:“我恰少年时,想要光耀十三剑庄,欲做世间铸器第一,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爹听,他叫我好好努力,学做苦心人,因为黄天不负苦心人。”
林立博淡淡的看着施墨秾丽的眉目:“可是待我青年时,爹才和我说,器物如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器物,锋刃是无情物,人也当做无情人,我少年时他不忍对我说这样的话,后来再说却是晚了。”
施墨素来是不听不看不管不顾的,林立博今天的话却格外的多,即使是自说自话,他也想对着他最爱的女人,对着他们孩子的母亲,说完这些。
“今天,守心和我说他要光耀十三剑庄,要做世间铸器第一,要铸无双锋刃,天下神兵,他的话,竟和少年时我所说的相差无几。”
“我不想他活得似我一般,我怕他像我,终究一事无成,这些年,我们也没能对他尽责,往后能给他的也少,所以这一事,我要成全守心。”
施墨看着林立博,无声的了然一笑,林立博有些恍然,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她的笑容了?太久了,他已经记不清了,林立博明白,施墨的这个笑,和他方才的那个笑,是差不多的。
他倆都生机断绝得很平静。
守心一日比一日暴躁,林立博则更加冷漠的对待日渐扭曲的守心,他的苛待,冷漠,视而不见,刻意而为,桩桩件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缠满了冰冷的恶意,他感受得到,守心的世界开始变得黑暗冰冷,他是看得见的,守心心中的那片荒芜。
这是他们三人之外的第四人,生机断绝......
却是为了让他更好的活下去。
施墨的情绪也越发的不稳定,她仿佛已经预知到了什么事,时常崩溃,又突然昏厥,有时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地方看上一整天,一切征兆都在指向将要来临的结局,林立博侧听着命运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走到哪一步,会恰好来到他面前,他只等着那一步落下。
盛夏,萤光流火,玉露砌冰
林立博沉默的看着桌对面的施墨,她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下能看见淡色的青紫血管,纤长的五指颤抖的紧捏着手中的单薄信纸,留长的指甲掐破了掌心,林立博劝解着去掰她手指。
“施墨,你先听我解释,这封信...”
施墨霍然直勾勾的盯着他,满是泪水的泛红眼眶中黯淡又空洞,可她偏执的,想要听他能说些什么。
林立博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他不知道自己要解释什么,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仲蕴死了是真,他骗她也是真,爱啊恨啊如今都是烈火中最后的灰烬,尘埃落定,命运的线走到今天,结局也已经缠成了死结。
“这封信是真的,但仲苭并不知道当年的情况,仲蕴罹难,她心里难过,总是口不择言的。”
施墨那张常年如同面具一般毫无人气的精致脸庞逐渐崩裂,她难以遏制的颤抖,额角的青筋绷紧,快要哭了。
林立博怔怔的看着施墨,他知道施墨会很难过,即使千言万语也道不尽施墨的痛苦和绝望,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可真的看见这个永远像木偶一样麻木的女人这样惨烈的模样,他还是觉得像天塌地裂了一样。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施墨哭,第一次是十七年前他们离开青陵时,施墨梦见仲蕴说会一直等着她,她高傲的模样一击即碎,簌簌而下的眼泪满是惊惶和不安。
而现在,她的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无法掉出来,却是难过得撕心裂肺,颤抖不止。
可她还是没有说话,林立博终归还是想听她说些话的,好坏都无谓,听听她的声音就好。
林立博也不顾这种时候是不是该低头,几近有些卑微的虔诚看向她:“原谅我。”
“仲蕴...、”她已有整整六年没说话了,如今念着这个名字,却依然那么熟稔。
她凄然一笑,比哭时的模样还惨:“我谁都不会原谅。”她的声音干哑,尾音都破了:“包括我自己。”
林立博了然的目光中尽是对这个女人的哀怜:“我此生只爱过你一人,就这一个爱字,便毁了一切,如今后悔也晚了,十七年前在羊渡口的菡萏花簇中,我若是没有遇见你...纵然遇见了你,没有爱上你,多好。”
施墨沉默了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峰泛出了冷意:“为我,本就不值。”
两人沉默了一会,林立博看着施墨晃人心神的绝美双眸:“给我说说仲墨吧,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施墨的睫羽颤了颤,阖上了双眼:“什么样都不关你的事。”
林立博垂眸看竖直立起的茶叶,摩挲着冷了的茶杯边缘:“那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后来林立博又来看过施墨一次,翌日施墨在茶水中试图毒杀守心,但用的毒太低劣,被守心嗅出。
林守心看着施墨自嘲的一笑:“娘亲想要我喝吗?”
施墨四平八稳,连眼波都没荡一下:“喝吧。”
茶杯被狠狠掷碎在施墨脚下:“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不配!”少年失魂落魄的跨出了门槛。
施墨静默得像座纤薄的玉雕,只有嘴唇微动:“准备把匕首,明日还叫他来吃饭。”
贴身侍女小心的觑了施墨一眼:“夫人......公子肯定不会再来了。”
“他不来,我去找他就是。”
侍女听得心惊胆战,心中止不住的觉得施墨可悲可怜可憎,不觉流下了眼泪,慌忙擦去,只颤声应:“是”
第二日去请守心公子的时候,他不住的喝骂:“你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吗?她要杀我!你们仗着爹宠她,连这样的事也敢帮她做!”
侍女垂头:“庄主曾说过,我们只须听夫人的,夫人无论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要做。”
林守心怔忪了片刻,随即自嘲的一笑:“是啊。”林立博从来只看重娘亲,他算个什么呢,娘恨他,要是他的死能换来娘亲片刻的欢愉,林立博肯定片刻都不会犹豫的亲手杀死他。
“走吧。”林守心平静的站起身:“我也想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待他上座,菜刚摆齐,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施墨就已经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朝他心窝刺来。
林守心只得又一次失魂落魄的惊慌而逃。
然后接踵而至的是林立博的质问:“你娘试图杀你两次?你做了什么,惹得她如此生气?”
林守心冷冷睨着林立博,少年的眸子里满是晦暗的阴霾。
“她两次杀你,你两次都落荒而逃了,是不是?”
林守心将视线转开:“关你什么事。”
“我对你很失望,从今天开始,滚出十三剑庄,以你的资质,即使将第一秘法传与你,你也难堪大任。”
林守心怔怔的盯着肃穆无情的林立博,带着对峙而立的威势站起身:“果然有秘法。”
林立博皱起了眉:“有又如何?”
少年俊秀的面容上挂着冷笑:“有又如何?既然有,那就是我的!你让我滚出十三剑庄?你可只有我一个儿子,十三剑庄后继无人,你要如何面对我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立博怒气聚集在眉峰,抿紧了唇角:“以后,我想要多少儿子就会有多少个,滚!”
林守心眸子里跳动着得意的炽火:“爹,放心,你只会有我一个儿子,我保证,你大可一试,只不过到时候你肯定会很难过,痛失爱子,却不得不留我一命。”威胁报复的快感让他说话的调子都有些喑哑。
这样的话本该让林立博更加怒火中烧,可林立博却平静了下来,无悲无喜的看着他,像看个陌生人一样:“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自己好好选吧。”
林守心准备了很多挖苦讽刺的隐晦字句,用来狠踩面前这个掌握着他人生的男人的痛处,可都落了空。
直到林立博已经走出了房门,身影消失在廊角,林守心才猛明白林立博说的失望是什么,他不该落荒而逃的,最利的刃怎么可能落荒而逃,守心追出来,几近崩溃的咆哮:“你怎么能这么狠!不管你怎么对我,我以为你至少对娘是真心的!”
因为他才想明白,林立博对他的失望从始至终都不是因为他忤逆娘亲,因为什么样的人铸什么样的刃。
因为他落荒而逃了,所以林立博很失望。
林立博想要的无非两个,要么听话的任娘亲杀了自己,要么将刀口对准娘亲,这两个哪个都可以,就是不该有落荒而逃。
不然他就不配继承秘法。
林立博始终静静的立在回廊转角后。
铸最利的那把刀,也做最狠的那个人。
傻孩子,你才会是活下来的那个人。
而秘法,我会带进棺材里的,因为秘法,已经用在你身上了,你会比我优秀的。
直到林立博被毒杀,他的下属为了保他尸身完整而不被林守心大卸八块,匆匆的将他运出了十三剑庄,林守心等到最后,连个秘法的影子都没瞧到,这个他一生渴求的至高秘法就随着林立博消失了。
他用着和林立博早年一模一样的温和浅笑,将银钱放在前来超度的法师面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超度便不用了,立阵咒他永生永世不得好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