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 都写在公子你的这双眸子里呢。”花奴幽幽的看着那双晨星夜海般的眼眸,眼中映出漫天花色,读诗行般的朱-唇亲启:“原沂, 年十七, 宁州真宁人氏, 双亲殉于旱灾, 血亲仅余一姐, 忍辱下嫁......”
“闭嘴!”原沂提剑刺去,花奴掩唇惊呼,假做花容失色, 敛袖闪身飘至一旁,六角亭内的香气越发馥郁。
“做什么那么气恼?几句实话罢了。”
原沂紧握着剑的手骨节发白, 这个女人懂什么?又明白什么?她竟说爹娘的死是‘殉’, 阿姐的嫁是‘忍辱’只这一会她便将原家的现状瞧得一清二楚了, 原沂定睛往向胡旋,杀心已起。
“只如此便想要杀了我吗?瞧你这样生气, 你的心你自己都还没看过吧?我多念些与你听可好。”
原沂将桌上的宝石香炉一剑挑翻:“满篇妖言。”香饼摔落一地,剑气划过熄灭了火星,虽然这个香气并没有阻碍原沂的真气运行,也没有给身体带来任何的不适,但原沂行走江湖的直觉告诉他, 此物有异。
胡旋凝眉看着摔碎在地的香饼, 满是心疼:“奴家给你点了香, 你却是不知珍惜, 可知这香的难得?罢了, 世人都如此,不怜珍宝, 也不惜真心,不过我俩相遇有缘,我总要帮你认清你的心。”
原沂的剑直直的冲向胡旋,胡旋不接招依然闪避开,声如珠玉字字分明:“你近来越发不爱笑了呢,可是心事越压越重?才十七岁呢,装着成熟稳重像模像样的,真是可怜,天灾人祸劫后余生初时只觉胆战心惊与悲痛,可是往后走,一日比一日努力,以为能找到新的生活,韶光逐日流去,分明和以往的那个自己已经天壤之别了,任由自己看还是别人看都是大不相同的,可你就是还活在过往里,一日比一日痛,一日比一日恨。”
香料的气味又浓郁了起来,香饼上的死灰不知何时复燃了,原沂早已顾不上这些香料了,他只想杀了胡旋,可是胡旋一避再避,巧言令色字字诛心却不肯和他交手,原沂的速度越来越快,胡旋开始躲避得费力,最终避无可避,胡旋抓起臂间的百花披帛,缠绞钟徽之上。
她的兵器竟是她臂间的披帛,六尺红绫翻转缠绕,一双巧手有拈花折桂之能,这一手功夫将这‘缠’字一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胡旋手脚不歇,面容却是难过的颦眉,叹气道:“它其实很很难过,自灾后一别,你不敢见它哪怕一面,连自己都不敢见,你说你多可怜。”
原沂额上青筋暴起,手上的剑又多了三分狠劲,目光如狼隼:“本就是百无一用的东西,我不舍它,留着日后继续哀痛悲叹吗?”
胡旋掩唇:“可是说到你的痛处了?你其实只是...不肯承认而已,你心知不该如此,可你偏就如此了,就如凌夜,他是你的恩人,你的朋友,除却血亲最重要的人,可你心底不还是藏着对他的厌恶吗?那么厌恶他,却又那么重视、那么悦爱,尽管你装作仿若没有一般,可有就是有,做不得假的,你借追梦江湖逃避噩梦真宁,你用剑发泄心中的怨恨,你用侠这一字掩盖自己的茫然无措,你当真知道何为正道吗?”
原沂紧紧抿住唇角,剑气暴烈便成漫天秋风冷雨敲打无边桃蓁。
胡旋莲步挪移,紧退三步,唇畔娇媚的笑透出勉强:“公子竟出手如此狠毒,只是公子就不怕奴家把公子的秘密说给天下人知吗?公子怜惜些奴家,你我做那互相珍重的朋友,日后总有要用彼此的时候不是么?”
桃林一阵风动,风动衣袂间陵无碍到了,胡旋瞧见陵无碍的身影,终是松下一口气,这人对她的杀心越发的浓了,陵无碍再不来她可就要拖不住了:“无碍,这人颇厉害,快来将他擒住他。”话间却见陵无碍不悦的皱起了眉,胡旋揣度陵无碍的神色已经颇有心得,忙问:“怎么了?莫不是这人?”
原沂听这话,想来花奴等的是凌夜了,不过凌夜凭的是化形离去,她纵然在这离去的方向死守,也绝等不来凌夜的。
陵无碍摇头:“罢了,先将他擒下,这人是个天才,也值得收藏。”说罢撩袍飞身落入六角亭中参与入这场打斗,陵无碍依然赤手空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空手接白刃,原沂本以为他的武功会与天外楼同出一脉,却没想到是完全大相径庭,一双赤手之间无半寸长物,却是勇猛刚烈,来势如火一步不退。
胡旋缠斗陵无碍猛攻,胡旋将每一个招式都用来配合陵无碍,原沂在两人的配合下渐入罗网,紧逼之下原沂只得硬着头皮使出在蜃海图上悟出的那几招还不成熟的问天剑法,纵然招式还是青涩,但原沂已经是一个熟稔的剑客了,问天一出,失去的阵仗又回来了一些,凭着这几招残剑,百招之内绝没有问题,但百招之后,原沂也必须承认,陵无碍与花奴已经胜券在握。
有了陵无碍帮忙,花奴的功夫使得轻巧得多了,一双妖媚的猫眼似喜还悲的:“你这满心满怀沆瀣的恨意,偏又生了个讲情义明事理的性子,你是恨好还是不恨好呢?恨自己好还是恨别人好呢?干脆不若就恨世间?”
原沂紧闭双唇,他不想继续被花奴窥探。
又是十多招,自远而近传来树叶骚动的声音,只见当先的是宿天鹤与凌夜,两人身后跟着一大串的巡林弟子,凌夜站定树梢上叉弯腰指向原沂:“你看,不就是在这儿吗!哎呦...累死我...呼...”
宿天鹤的眼何其的尖,自然一眼就看见了原沂,他不止看见了原沂,还看见了原沂落了下风必输无疑了,更看见了和陵无碍一起打原沂的女子的花奴,他压低声音:“现在有点不妙了...”
“管他妙不妙,先打。”凌夜跳下树梢,发簪脱出直奔陵无碍而去,发簪还未至,陵无碍与花奴便已收手退开:“不过是与原公子切磋一番,勿要紧张。”
原沂还欲出手,凌夜嗅见风中的香气却是脸色一变:“原齐,回来!”
原沂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终收回鞘中朝凌夜的方向走去,凌夜拉住原齐的手,唤上宿天鹤三人便忙不迭的走了,惹得宿天鹤戏谑:“不是先打再说吗?”
凌夜白了宿天鹤一眼:“你要再在哪儿呆一会你会疯你信不信?”
宿天鹤将信将疑,也不知凌夜是发现了什么怕得那么厉害,再看凌夜拉着的原沂神色凝重精神恍惚的模样:“原沂这是怎么了?”
凌夜神色难得凝重了一回:“回去再说。”
回到住处,凌夜将原沂安顿下,捧住他的脸颊让他直视自己:“原沂,你看着我听我讲,你耳朵听见的眼睛看见的有很多都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致迷幻的香料,你现在先躺下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我没事。”原沂将脸别开。
“那个香料叫十方心魔,原沂,你听见什么了?”
原沂沉默了很久开开口:“她说我心有怨恨。”
“就这些?”
“嗯。”
凌夜高兴的摸了摸原沂的脸:“人都会心有怨恨啊,就算是平常关系很好的人,对对方有些情绪也是正常的,十方心魔会放大你心里最深处最细微的那些情绪,怨恨而已,没事的。”
原沂第一次见凌夜这样有条有理温声细语的安慰人,想到凌夜叫他走时的表情,凌夜很害怕十方心魔。
“十方心魔对你也有用?”
凌夜摇头:“没有,我只是以前见过中十方心魔的人。”
原沂的目光不知空洞的落向了何方:“其实那些都是真的对吗?”
凌夜沉默了一会:“应该有一部分是吧,但即使是真的也是被用最恶意的角度说出来的,其实那些东西在心里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面目丑陋。”
“不用那么紧张我,去找宿天鹤玩吧,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凌夜立在原沂的面前半晌没动,沉默之后却是一把抱住了原沂,他下颌抵着原沂胸膛,仰眸懊悔的看着原沂:“对不起原沂,我不该自己走的,我应该等你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花奴手里居然会有十方心魔,今天的事本来是不会发生的,我不该那么贪玩,宿天鹤问我去不去我立马就答应了。”凌夜说着说起尾音拖出了哭腔。
原沂拍了拍凌夜的头:“没什么,别哭,去玩吧。”
凌夜抬袖囫囵的擦了擦眼泪:“你不知道,原沂你根本不知道,心魔是永远不会消退的,那些东西一旦被翻起来,一辈子都会缠着你的,我不要你一辈子都活得不开心,我要看着你成侠,看着你幸福美满的走完这一生,我不要你有遗憾。”
原沂眸色黯淡,在遇见凌夜的前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经满是遗憾了,纵然凌夜给他开辟了新的人生,他得到的一切,也依然是累加在一个遗憾的人生之上。
“我可能当不了侠了。”
“为什么?”
“我似乎更像个虚伪的邪道。”
凌夜吸了吸鼻子:“那就当一个虚伪的骗过天下人的侠,我和你一起当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