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此恨无关风月

到了金华宫, 翠儿忙过来迎接,她为人精乖,穿的自然是素的不得了, 冯清凌不甘其后, 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但谁知道是真的流泪还是烟熏的呢。

“柔昭容怎么样?”

她单刀直入的问。

“回皇后娘娘的话, 昭容娘娘身子还好, 只是……只是太医说,孩子是保不住了。”

“人还好就好。皇上与臣妾一同进去看看昭容吧,她还这么年轻, 又是头一次怀上,此刻怕是伤心透了。”

“也好。”

沈焕点点头, 却看也不看冯清凌跟翠儿一眼。

到了内室, 满屋子一股血腥味, 路桃双目红肿,一看便是刚哭过的。见了沈焕, 便止不住唤了一声皇上,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未向皇后请安。

“你还年轻,何况还有朝阳这么个乖巧女儿,也别太伤心了。”

沈焕温和地劝她。

“皇上。”

路桃只是一味的抱着沈焕哭, 她只觉得这男子的怀抱是这样温暖, 她从未这么渴望过这样的温暖。她的孩子, 很有可能是个皇子, 明明等孩子平安产下, 自己就离妃位更近一步。就算是女儿也好,那是她的亲生骨肉, 她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大,让她风光出嫁,成为一个从容善良的女子。

可这一切都过去了,不复存在了。

郁华懒得再看他们这一番你侬我侬,即使路桃这样伤心,她心里也掩饰不住对路桃的厌恶。于是便道:“臣妾去问问太医柔昭容现在情况如何。”

“好。”

沈焕点点头,便未在看她。

这伤心不是属于她的伤心,是他们的;那孩子也是他们的孩子,即使日后生了下来要喊她一声母后,也终究跟她无关。

这宫里没了的孩子太多了,多的有时候她夜半醒来,都觉得到处鬼气森森。还好她素来虽相信世上有鬼,但总觉得最可怕的还是人心。

她见了给柔昭容安胎的胡太医。当初她举荐胡太医就是为了避嫌,柔昭容心狠手辣,谁知道她会不会用自己腹中这个孩子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举动来。

胡太医唯唯诺诺的说柔昭仪的身子只要静养就没什么大碍,又多嘱咐了几句,就开始挨个盘问当时在场的宫女太监。可是问来问去,都说是个意外,那些宫女太监个个战战兢兢,金华宫防外人防的又紧,想来那些人也不会有什么猫腻,其实就算有也无所谓。她本来就不准备管金华宫的事,把这些宫女太监找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何况刚刚在路上她瞧着沈焕的样子,虽然有些失落,但看得出来对于柔昭容这胎他也不是太上心。

只要不上心就好。

她心里颇是宽慰的想,又转念觉得自己如今居然也变得如此冷漠狠毒了。也对,这世上出淤泥而不染的只有莲花,可又有几个人有那个运气那个资格做莲花。

在金华宫待到天擦黑,她眼瞧着路桃是要留沈焕过夜,便道:“如果昭容没事臣妾便先回去了,皇上您放宽心,妹妹也是,没了孩子固然难过,可还是要保重身子才是。”

“那嫔妾就不送姐姐了。”

听郁华叫了自己一句妹妹,她便也顺嘴喊了一句姐姐。如今路桃又正是伤心的时候,沈焕一下午对她又颇是温柔,也就忘了平日的礼数。想来人在伤心时或者沮丧时,总是最容易褪去伪装的。毕竟那层伪装只能附在皮上,却无法渗进骨头里。

“朕改日再去瞧你。”

“皇上国事繁忙,柔昭容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不必总想着来瞧臣妾。多陪陪柔昭容便好。”

她颇是懂事的说道。

郁华记得,她曾经在最伤心的时候,那层伪装也依旧牢牢的附在自己身上,她早就把做戏这两个字刻在自己心里,也只有如此,她才能在皇上心里占得一席之地。即使再渺小,也总比从不存在要好。

“难为你了。”

“这都是臣妾应当做的。既如此,臣妾便先告辞了。”

沈焕点头。

而在她过处,只听见一片恭送皇后娘娘的声音。

她没有笑,如今宫里才没了孩子,她要做出一副哀戚之态,这才体现她的慈悲与大度。

才回了泰坤宫,换了身家常衣裳,头上的珠钗尽数取了,而是拿一根长簪疏疏落落将头发挽着。

“娘娘怎么现在才回来?”

她今天去乾坤宫的时候晚棠正巧去内务府对账,她回来的时候晚棠也是刚回,柔昭容的事倒还为传到她的耳朵里。

“路桃的孩子没了。”

她不喜不悲的说。

“娘娘,后院进来了一个宫女,说要见娘娘。”

“宫女?什么样的宫女?”

她听了敏福的话,却没从中咂摸出什么来。只好反问。

“好像是之前在端肃懿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长得还和端肃懿皇后挺像的。”

敏福小心翼翼的说道。

先皇后过世之前曾让皇上把她宫里适龄的宫女都放出去婚嫁,说是为自己积阴德。可是当初她安排这些事的时候,是记得未在见过和先皇后长得极像的宫女,那时候她还以为先皇后是早早的就把她放出去而未在内务府留档呢。那姑娘长得跟先皇后实在太像,特备是那眉眼,就跟亲姐妹没什么分别。

姐妹。

她眉心一动,对敏福说:“让她进来。”

又对周围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留落雪跟晚棠伺候就好。”

“是。”

人群乌泱泱的鱼贯而出,整个大殿都空寂下来,那女子穿着寻常宫女的服制,但细那衣服,也知道是这宫里末流宫女穿的衣裳。她此番细瞧这女子眉眼,十分年轻,却不如先皇后美貌,只是眉目间很像罢了。

“参见娘娘。”

“你是先皇后身边的宫女。”

“是,奴婢颐连。”

“莲花的莲。”

“不是,天姥连天向天横的连。”

“很衬你的名字。”

“谢娘娘。”

“你现在在哪当值?”

“回娘娘,琼林苑。”

琼林苑,郁华微微眯起了眼睛,又道:“先皇后过世之前曾让皇上放了身边伺候的适龄宫女出去婚假,本宫那时候就未见过你,还以为先皇后早早就把你放出去了。”

“管琼林苑的公公以为奴婢不过是个被宫里娘娘赶出来小宫女。所以奴婢就留在了琼林苑。不过奴婢的事已经完成了,我姐姐曾说,我随时找娘娘,娘娘都会给我一个后路。那时候姐姐所谓的放适龄宫女出宫婚嫁,不过是要让我出宫罢了。姐姐还说,拿着这个东西找娘娘,娘娘就会给我安排一个好亲事。”

郁华早料到她是谁,于是也不问什么,只是说:“本宫并不是先皇后的心腹。”

“奴婢晓得,但姐姐说她帮了娘娘一个大忙,而且姐姐还说,娘娘是聪明人,也是好人。”

“柔昭容的事?”

“是我做的。”

她大大方方的回答。

“娘娘,奴婢如果不出宫,一定会碍着您。”

她一会儿我一会儿奴婢的,听得人觉得累的,但说的人却意犹未尽。仿佛她早习惯了自己错综复杂的身份。

“晚棠,给颐连姑娘看座。颐连姑娘慢慢说,为什么会有此一言?”

“我不美,但我像姐姐。姐妹里面我最像姐姐,不论是眉眼还是性格。我知道我是罪臣之女,可皇上喜欢我姐姐,如今我姐姐死了,他只会更喜欢我姐姐。”

“可本宫却觉得颐连姑娘志不在此。”

“我是志不在此。我不想为人妾室,也不愿分享我姐姐的男人。姐姐活着的时候就深恨皇上有这么多女人,姐姐虽然总是笑着的,但她的笑容在我看来,却比哭还难看。”

她喟叹。

“所以颐连姑娘今日来见我,可是为了柔昭容而来?”

“我姐姐说娘娘聪明,果然没错。我那时候不出宫就是为了等今天,我想了很多法子给姐姐报仇,可这么多天过去我突然发现,以我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报仇两个字是天方夜谭。”

“你竟然知道?”

“娘娘这话问错了,我是她亲妹子,这样的事怎么会不知道?”

“可皇上就不知道。”

“那是我姐姐怕皇上听了难过,我姐姐这辈子就是会是为皇上活着的。我姐姐……”她说着语气倒有些哽咽起来。郁华听了倒也有些不落忍。

“后来路桃怀孕了,奴婢想过许多法子,还好她来了琼林苑,奴婢的法子才奏效。”

她言语间并无负罪感,也是,她为什么要有负罪感,她只是报仇罢了。

“皇后娘娘,奴婢愿意出宫,只是希望娘娘能在日后这漫无边际的生活里,行行方便,替我姐姐报仇。”

她道。这女子太年轻,正因为年轻,所以即使容貌并不惊艳,笑容也充满华光。

郁华看着她,像是看得透她,又像是看不透她。

“好。”

皇后娘娘死前曾让她别放过路桃,她对路桃虽未有像对白意那样深切的恨意,但她也实在,不喜欢路桃这样的女子。

“相信娘娘不会食言。”

“你为什么相信我?”

“我姐姐一生从没看错过任何人。我姐姐是普天之下最聪明的女人。”

她话里有话的说。

但那只是她人的故事,郁华无意去听。她有自己的故事。

“三天后本宫上报皇上,给你新的身份,给你指婚,让你成亲。”

“娘娘果然是聪明人。”

她也不道谢,反而颇是倨傲的说道。

“颐连姑娘这两天就住泰坤宫吧。晚棠,给颐连姑娘安排住处。”

“娘娘,住淑华苑如何?”

晚棠想了一下,问道。

“就在你们住的屋子旁边择个干净屋子就行。”

郁华想也不想。

晚棠听了,又看颐连一眼,见她没有想要反驳的样子,到了个是便下去了。

不过一会儿,落雪就过来领走了颐连。

“你跟落雪这几日仔细伺候着她。”

“这……是。”

晚棠跟落雪相互看了一眼,便低头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