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和眼镜来到深圳大戏院前的广场上,见一大群民工正围成一圈,发出阵阵哄笑。两人凑上去看稀奇。
场子中央站了个耍猴人,耍猴人手里拿了一只香蕉。猴子铆足了劲,拼命一蹦,耍猴人的手轻轻一抬,猴子跌落地上,周围人发出一阵哄笑。猴子又蹦,耍猴人的手又是轻轻一抬,猴子又跌落下地,民工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起哄:“猴子,再蹦高一点儿!”猴子眼巴巴望着香蕉,心里急出火来,呲牙咧嘴,又是一蹦,结果还是重重地跌落地上。无论猴子怎么蹦,总是只差一点点,落地后抬头一望,香蕉还在自己头上。猴子不死心,更加拼命地蹦,可结局都一样。周围人看得好不开心,一阵阵起哄。
天仁没脾胃看下去,拉眼镜走,说道:“周围的看客才是猴子。”眼镜不明白,怔怔地望着天仁。
天仁叹道:“你我又何尝不是那只猴子?不是天天都在蹦吗?”
眼镜似乎明白了,应道:“哦,你是说,钱老板就是耍猴人?”
“眼镜老兄有慧根,七窍通了六窍,竖子可教也。其实,钱老板也是猴子。”
“那谁是耍猴人?”
“耍猴人是你,是我,是钱老板自己。”
“我们自己耍自己?扯淡。”
“呵呵,眼镜老兄又无慧根了,果然是剩下最后一窍不通,不可教也。”
逛到红岭路,见红岭大酒楼门前聚集了一大堆人。两人凑上去,探头探脑看热闹,没想到,过来几个穿西装的壮汉捉住他俩就往红岭大酒楼大门里推,嘴里直抱怨他俩来晚了。眼镜正想挣脱两个壮汉的手申辩,抬头看见前面的天仁一面听凭两个壮汉捉住他往大门里推,一面回头对自己挤眉弄眼使眼色。眼镜云里雾里,也听凭两个壮汉捉住自己往大门里推。
原来,天仁早望见大酒楼大门上方一条大红横幅:热烈庆祝深圳鸿发服装有限公司五周年华诞。未等天仁转身,上来两个壮汉捉住天仁就往大门里推。天仁脑子里灵光一闪,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将计就计,吃!晚饭吃了袋方便面没填饱肚子,拉眼镜出来不就是想找个地方吃宵夜的吗?呵呵。我找地方吃还得花钱,你拉我进去吃,我当然就不用花钱啦。要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举行庆祝宴会非大公司不可,大公司里部门林立,人员众多,谁分得清谁?还有客户呢?客户还带来了朋友呢?再说又不是我自己要进去吃的,是你们自己硬拉我进去吃的。我不进去吃,是扫你的兴;我进去吃,是给你面子。在这样喜庆的场合,来的都是客,你主人家总不至于中途要我退场或者宴后要我埋单吧?呵呵,多谢多谢。主意一打定,天仁不争不辩,听凭两个壮汉一边一个捉住自己一条臂膀往里推。呵呵,贴身保镖护驾,我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呢。呀呔!洒家吃大户来也。
眼镜不明白天仁的心理,自己倒像是做贼似的脚下像踩着棉花,走不踏实,心想你天仁到底在搞什么鬼?
两人被安排到靠近主宾席的一张桌子入座。
天仁一落座,感到后怕了,低头假装玩弄手里的酒杯,好掩饰心里的恐慌。
眼镜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东张西望,好奇一数,哇,好几十桌啊。
同桌的人彬彬有理地客气寒暄。天仁不敢说话,眼镜也成了哑巴。别人笑,他们两个也跟着笑;别人点头,他们两个也跟着点头,就像两只跟在大部队后面的鸭子,听见前面的鸭子嘎嘎,他们两个也嘎嘎;看见前面的鸭子点头,他们两个也点头。
渐渐地,天仁听出了点门道,这桌都是布料供应商。表面上个个都是笑脸相迎,可骨子里人人都是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笑里藏刀。平时,这些人都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别说坐到一起,就是路上碰见也恨不能咬死对方。可是,没办法咬死对方,因为彼此大多只闻其名,没见过其人。同在一个食槽里拱食吃,却彼此对面不相识,今天正好鸿发公司老板举行公司成立五周年华诞盛宴,遍发英雄帖,邀请各路下游供应商来此聚聚。各路好汉应邀而来,名为鸿发公司祝寿,实则是来认清自己敌人的真面目以便以后好找机会下嘴把对手拱出鸿发公司这个食槽。呵呵,这个鸿发公司的老板也够损的,明明知道这些下游供应商平时就背着对方在自己面前你拱我,我拱你,今天还偏偏把他们安排到一桌。多半鸿发公司的老板是故意这么安排的,目的就是要这些下游供应商互相对拱,他自己好从中渔利;还要让这些下游供应商明白,在我鸿发公司的食槽里拱食的不单单只有你一家,我看你敢坐大?
辨明了桌上的敌我态势,天仁心里踏实了些,你们彼此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我又不是你们任何一路好汉的敌人。万一待会儿你们借酒寻衅,真的在宴会上打将起来,我就赶紧抓几块好吃的东西跑远点儿,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我啃一口左手的烤全鸭,看你们打架;啃一口右手的酱排骨,还看你们打架。谁打赢了,我就把我手里啃剩下的半截酱排骨奖励给谁。
想好了退路,天仁把自己的坐墩儿往下一沉,坐得更稳当些,目光像个老练的侦查员扫一眼大厅,预设好自己往哪个方向跑更安全。
眼镜看到天仁脸上笑意若隐若现,猜到没危险了,也把自己的坐墩儿往下一沉,坐得更稳当些,心想今天跟着天仁出来没错,有吃的。好你个天仁,你刚才给我使眼色的意思原来是要我跟你一起进来蹭饭吃啊。
开宴之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厅里,场面开始热闹起来。同桌的人,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隔桌的人,这桌的敬那桌的,那桌的敬这桌的。男的吼,“女人天生自带三两,来!美女,干!”女的吼,“帅哥,感情深,一口闷,喝!”满场子找人斗酒的,一手拎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见人就碰。联络感情的,勾肩搭背,叽叽咕咕。喝醉了酒的,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往地上一躺,把地毯当成了龙床。喝高兴了唱歌的,公鸭嗓子一扯,“大刀……向!”十几个声音立刻接上去,“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边的还没有唱完,那边的又起了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天仁和眼镜被这场面感染了,全然忘记自己是来吃白食的,也端起酒杯满桌子找人瞎碰。
碰着碰着,他们两个人的杯子碰到了一起。眼镜一看,是自己人,还碰什么碰?放下杯子,拿起筷子,点点刚刚端上桌子的烤乳猪。天仁夹一块烤乳猪头皮肉,往嘴里一送,哎哟,这是猪肉吗?我怎么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正欲动筷子夹黄澄澄的腿子肉再次细嚼慢咽求证这到底是不是猪肉?
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笑容满面的老头子走到天仁这一桌,有人吼:“鸿发公司老板驾到!”
大家立刻起立。
天仁不得不放下筷子,随大家站起来,脑袋已有三分醉意,看人时眼球球面已带散光,经他眼球球面散光效果模糊放大后,那个老头子看上去体型更加庞大,笑容满面,两耳垂肩。如来佛?来了尊如来佛?天仁笑得合不拢嘴。
如来佛请大家坐,满桌人不敢坐。如来佛端起酒杯说:“感谢各位对本公司多年来的支持和厚爱!来,干!”
众人也端起酒杯,吼:“干!”一饮而尽。
如来佛再次请大家落座,众人遵旨落座。几个客人要回敬如来佛,跟在如来佛身后一个手捧净瓶的童子赶忙上前劝阻。
天仁眼见一个李逵似的蛮汉不顾童子的阻拦,强要为如来佛斟满再碰,引得那个童子赶忙抢在李逵前面为如来佛斟满酒杯。天仁盯住那个童子手里的净瓶,猜想里面装的多半是矿泉水?他如来佛要是敢真喝,这么多桌,一桌一杯,走不到一半,他就得趴下。
如来佛好像听见了天仁心里的嘀咕,绕到天仁身后,把佛掌搭到天仁的肩膀上,问:“这位小兄弟好面生,是新朋友吧?你们公司供应的是什么面料啊?”
天仁吓得酒醒了一大半,以为被如来佛的法眼看出了破绽,结结巴巴,据实招供:“是新来的。我们公司经营的是纺绸面料……来……我我我敬老板一杯!我干,老板随意。”天仁立起身来,跟如来佛就是一碰,皮鞋尖对准大门,预备夺路狂奔。眼镜,我顾不得你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自己放机灵点,趁乱逃命,别忘了顺手把那只烤乳猪抱回来。这满桌菜就只有那只烤乳猪还是一道处女菜,不,处女猪,只有我动过一次筷子算是破处。
如来佛跟天仁碰完杯,杯缘跟嘴唇碰碰,随手递张名片给天仁,说:“那改天把你们公司的样品拿来看看。”又转身云游去了。
天仁庆幸自己没被如来佛看出破绽,如释重负,坐了下来,又猜想多半早被如来佛看出了破绽,只不过他如来佛是个老练的生意人,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他问候我,不过是初次见面时的应酬;他要我改天拿样品去,不过是主人家应有的客套。呵呵。如来佛奉行的多半是阿庆嫂的经商理念。
天仁端起杯子,摇头晃脑,低声哼唱起来:“来的都是……”
“客!大声点儿!来,我们大家欢迎这位小兄弟为大家唱上一段。”李逵带头吆喝,满桌人鼓起掌来。
嗯?天仁又被吓醒了。糟糕,躲过了如来佛,又来了黑旋风?都怪我自己得意忘形,放松了警惕,唱就唱。天仁站起来,举起杯子,绕桌一圈,倡议道:“来来来,大家一起唱。来的都是……”
众人接上去,爆吼一声:“客!”接着,山洪暴发般地齐唱“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仁躺在沙发上,从衣兜里掏出如来佛的名片,依稀觉得如来佛的客套在自己的脑袋里种下了根,招呼眼镜道:“呃,眼镜,你说,昨晚那个鸿发公司的老板像不像如来佛?”
“如来佛?呃,有点儿像。”
“如来佛昨晚要我给他送样品去,记得不?他如果真是如来佛,那我送去的样品就应该是贡品。送贡品没有不收的道理,对吧?”
“嗨,你还当真?我们本来就是去蹭饭吃的。你去了,小心人家叫你补交饭菜钱,呃,呃,还有酒钱。人家如来佛当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怎么好说,所以,才叫你改天去自投罗网,好跟你秋后算账,呃,呃,呃。”眼镜连打了好几个饱满的酒嗝,气顺后,又说,“嘿嘿,天仁,几天前我请你,昨晚就算你请我。嘿嘿,呃。”
“哪里是我们去蹭饭吃?明明是他们自己请我去吃的。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会去蹭饭吃吗?呃,你眼镜才是跟着我去蹭饭吃的。”
“好,好,是我跟你去蹭饭吃的。天仁,你要是真去了如来佛那里,小心你这一次蹭的就不是饭吃了。呃。”
天仁大清早给眼镜一瓢冷水一浇,心里不痛快,怏怏地来到公司,李美人的目光又像条赶羊儿出圈的鞭子一样把他赶了出来。
来到大街上,天仁无头苍蝇般瞎走一阵,心想今天该上哪里去跑业务?昨晚喝多了,脑子木得很。天仁随手往口袋里一摸,本想摸张纸巾擦汗,却摸出了一张名片来,低头一看,又是如来佛赏赐给自己的名片,要不就去如来佛那里?我们无产者在斗争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他如来佛果真要我补交酒钱,我就给他来个脖子一梗,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谁叫你的人拉我进去吃的?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哼。
天仁横了心,跳上了开往八卦岭工业区的中巴,向如来佛的鸿发公司前进。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天仁找到鸿发公司的大门,又胆怯了,徘徊着不敢进去。一道自动化铁栅栏横在鸿发公司大门口,眼镜的话横在他的脑袋里。眼镜的话比铁栅栏还要狰狞,简直就是唐三藏念给孙悟空听的紧箍咒,唬得天仁迈不动步子,生怕进去了如来佛真的要自己补缴饭钱酒钱。
天仁在大门外徘徊又徘徊,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偷欢的女人不期然怀上一个野种,医生真要替自己把野种打下来自己又舍不得了,非要把野种生下来不可。眼镜的话就像是替自己打胎的大棒,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下来。奇怪?眼镜越打,自己要生下这一胎野种的念头就越强烈。反正就这一胎,管他野种不野种,是死是活生下来拉倒。决心一下,天仁昂首挺胸,拉开了四六步,跨向大门,大有革命先烈赴刑场慷慨就义视死如归的气概。
天仁闯关般闯进如来佛的董事长办公室。
如来佛正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低头办公,头顶上方一块绣金匾额:马到成功。老板桌前照例摆了一张转椅。天仁咬咬牙:别说那张椅子是电椅,就是老虎凳,今天我也非要坐上去不可。天仁径直朝老虎凳跨过去,大义凛然,威武不屈,脑袋里浮现出许云峰、江姐的英雄形象。
如来佛猛一抬头,吓一大跳。这小子满脸怒气,莫非是来讨债?他下意识地手向桌上的如意伸了伸,又赶紧缩回,肥胖的身子也立了起来,问:“你?”
“我是昨晚来参加老板您的宴会的,老板您吩咐我改天送样品来。”天仁立在老板桌前,预备等待如来佛喊打手。
“哦。”如来佛坐下,松一口气,这才看清是昨晚喝酒那小子。昨晚自己随口说说,他倒记得,有记性;昨晚喝了酒,今天还能照常工作,有干劲;一进门就目光如电,咄咄逼人,有气场。我也说嘛,我不欠谁的钱,怎么会突然冒出个讨债的愣小子?呵呵。如来佛心里对天仁生出好感来,脸色也和缓下来,招呼天仁落座。
天仁坐到老虎凳上,从皮包里拿出布料样品板来,恭恭敬敬,置放到如来佛面前桌上,又感觉自己成了只身打入威虎山向座山雕敬献联络图的孤胆英雄杨子荣。
如来佛随手翻看起来,自言自语道:“哦,TC条格布、剪花布、纱卡、全涤纶布、TR拉毛,这些我们公司都用不上……”抬头望望天仁,见天仁两个本来瞪得溜圆的眼珠子探照灯熄灭般慢慢暗淡下去,最后连一点光泽都没有了,眼神变得绵羊般可怜,如来佛又不忍心说下去了,收回自己本欲推向天仁的样品板,眼睛近视起来,再次仔细审视一阵,转口说道,“这种纺绸面料,我问问客人。昨晚,客人参加了我们公司5周年庆典,现在正好在公司会客室里。”如来佛腾出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吩咐道,“喂,是我,你把美国客人带到我这里来。”
不多时,门开处,进来两个人,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大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塌鼻子小眼睛的中国小男人。两人往天仁身边一站,天仁又生了气,这简直就是一幅西方人故意丑化中国人的人物漫画。
天仁赶忙起身让座,正欲退出门去,如来佛招呼天仁道:“你就坐沙发上吧。”天仁退到门边,坐到沙发上,美国客人坐到老虎凳上。
天仁听到如来佛操洋泾浜英语对美国人说:“This,You see.Ok?”
美国客人接过如来佛递来的样品面料板仔细翻看好一阵,在如来佛面前伸出5个指头来,也操洋泾浜英语回答道:“Ok.Trial Order.”
如来佛起身,招呼天仁道:“小伙子,客户答应试单,先做5000套。这种纺绸面料你们公司多少钱一米?”
天仁起身,快步来到桌前,顺着如来佛的手指胆怯地应道:“20块钱。”再次凑近如来佛的指头指定的位置,又应道,“是20块钱。”
如来佛坐下,拿起桌上的计算器按了起来,按出一个数字递给美国人,说:“CIF One PC,OK? ”
美国人瞄瞄计算器上的数字,对如来佛点点头,应道:“OK。”
如来佛转身对站在美国人身后的天仁说:“我们订购8000米你的料子,第一单就照你们的价格,20块钱1米。”
如来佛和颜悦色,声音并不大,可天仁听来仿佛五雷轰顶,一时愣在那里,两个眼珠子又变成探照灯了,光伏少说也有800瓦,直愣愣射向如来佛。
如来佛给天仁800瓦的探照灯射得不安,倒像是他欠着天仁似的,央求天仁道:“小伙子,不要急嘛,等这批货没有问题了,我自然会增加订货量的。”
天仁醒悟过来,连忙说:“我回去送来,我回去送来。”转身一溜烟就跑,生怕如来佛反悔似的,刚一跑出门,又停住,心想你如来佛该不会也是个耍猴人吧?要不要回去找如来佛立下个字句?算了,美国客人都OK了的。天仁又跑,脚下像安了弹簧,一路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