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一道言谶~杭州寺二僧归隐〗
追名逐利怎堪愁,戎马倥偬事悠悠。行云流水何自在,白云苍狗乐无穷。
人间事,沧桑变,双僧佛前把经念。两眼眺望窗外燕,心中嗔恚随风散。
——调寄《鹧鸪天》
话说众人寻声看去,正是那道德的高人,有名的羽士,“玄虚天师”司徒长天。原来宋江等人寻那李逵到此,天师也跟了来。
众道士见了天师,愤愤不平,都来告状,天师说道:“尔等休得聒噪,我自有道理,且退了去。”众道士怏怏而退。
宋江见是天师,请罪道:“这黑蠢浑人是宋某麾下李逵,都是宋某管教不周,亵渎了圣地,这便行军中法令,杀之谢罪。”
天师轻摇羽扇说道:“此人非但无罪,而且有功。若不是他引你等前来,你等也未必知晓前世今生,真是机缘巧合。”众位兄弟见天师如此说,也都来给李逵求情。
宋江目瞪李逵说道:“若不看在天师面上,今日绝不饶你,下次再犯,必依军法。”又问司徒天师道:“天师此话怎讲?”
天师对宋江等人续言道:“你等可识得眼前这所大殿?”宋江等人见说,举目看着面前这殿宇,窗棂紧闭,大门紧锁,檐下悬着一张朱红漆金字大匾,上书“伏魔之殿”四个大字,这殿宇与其他楼阁建造更是不同,但见:
五脊似苍龙卧,四檐如猛虎奔。五脊六兽活脱脱,四檐八铃响当当。孤零零一座殿堂,寒气凛凛。宽阔阔两扇门窗,悲风凄凄。朱漆粉壁真鲜艳,符咒封皮尚残存。阴森大殿,曾经锁魔王。无底地穴,从前困罡煞。哪知一旦机缘到,群星下界是英雄。
宋江说道:“好似梦中见过。”卢俊义等人都有感触,也觉似曾相识。
天师让赵雪儿开了那门上大锁,引着宋江这些人都到了殿内,取了火把照着,却见大殿内光溜溜的,没甚物件,只有个赑屭在那地的当中,旁边一个长宽丈余的青石板,一个无底黑洞,众人不知所以。
宋江问天师道:“此殿作何所用?如何这般凄惨?”
天师说道:“此为镇压天罡地煞群星之处,即是你等前身范天条贬谪之所。”宋江等人无不诧异。
吴用说道:“即是我等镇压于此必有个缘由,天师可否告知一二?”
天师说道:“你等前身本是商周大战时,殒命疆场的将帅,被姜太公封为三十六天罡星和七十二地煞星,在神界听用,后因各种罪过,先后贬谪下界,大唐洞玄国师将汝等封印于伏魔殿内。”
卢俊义问道:“那又是何故,我等脱离劫难,转世为人?”
天师道:“只因本朝仁宗天子嘉佑三年,国内瘟疫横行,殿前太尉洪信奉圣旨来此龙虎山请虚靖天师去东京作法祈禳瘟疫,却误开了伏魔殿将你等尽皆放出,也合该你等灾满出世,搅动这混沌世界,以赎前生罪孽。你那数中有个天异星,却是洪太尉向那地穴中丢了一个火把,烧灼在脸上,起了一片红印,投生时鬓边便有块红记。天暗星当先撞破殿宇,冲天而起,托生于人间时,面皮上自有一搭青记。因此种种,各有异相。”众将听了俱是惊讶。
柴进说道:“我等已知前世,不知今生作何结局?还望仙翁指点迷津。”
天师说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宋江说道:“若是天机,我等不敢多言,但求天师为江南战死亡魂并我众兄弟阵亡将佐作一场法事,超度极乐,便是感激不尽。”
天师说道:“这倒不难。”天师引着宋江等人出了伏魔殿,依旧让人锁了门窗,回了忘忧殿。
自明日起,天师邀那樊瑞作法七昼夜,以青词祭天,超度因兵戈而死的孤魂野鬼。到第八日头上,宋江等人欲告辞还军,宋江又问天师道:“江南大局已定,不知大宋后来运数如何?”
天师道:“方腊之乱虽然平定,却有异族兴起,我有几句谶言,印证未来之事。”宋江等人皆洗耳恭听。
那天师便说出四句谶语来:“南征之后北伐,江山血洗两分。七王中兴护国,终蹈后周覆辙。”众人不明所以,亦不敢深问,只是暗自记下。
宋江等人要行,天师乃唤过鲁智深问道:“汝师周同可好?”
鲁智深合掌作礼回道:“晚辈在嵩山学艺之时,常听恩师提起仙长,今日能得一见,不枉江南之行。小僧数年未曾回山探望恩师,亦不知恩师如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仙长?”
天师又唤武松上前,对二人道:“佛道本是一家,你两个皆为出家之人,我有一番话,不知肯听否?”
鲁智深、武松齐声道:“仙长与吾师乃是故友,即如师叔一般,但有良言,我二人皆听教诲。”
天师说道:“出家人杀业过重难得圆满,江南即将平定,不如寻个妙处,修个正果,岂不为美。”
鲁智深、武松说道:“多谢天师良言,我二人醍醐灌顶,谨记于心。”
天师又赠予朱武一本《周易参同契》,并言:“莫有恶念,好生修道,斩得三尸,即证金仙。”朱武拜谢。
天师又对宋江众人说道:“你等皆为绿林出身,后虽受了招安,建了功业,但前时杀官夺城,终是让人难忘,不如就此隐遁终生,免得回朝被奸人所害。”
宋江说道:“我等替天行道,以忠义为本,从前虽然罪恶颇重,现今却为国效力,征战四方,即无功劳,也有苦劳,我不负朝廷,朝廷焉能负我?多谢天师一番好意,近日多有讨扰,深得教诲,宋某就此别过,仙师保重。山长路远,后会有期。”
天师说道:“老道亲送将军一程。”便领了百余大小道士将宋江等人送至山门牌楼,说道:“恕老道不能远送。”乃唤女徒弟赵雪儿说道:“你且替为师送各位将军下山去吧!”天师与宋江众人别过,自与众道士回了山上。
赵雪儿尊了师命,带着清风、明月两个师妹送宋江一行直至山下,见武松左臂衣袂空空,惊问道:“武师父,左臂如何这般光景?”
武松说道:“两军阵前厮杀,刀剑无情,以至伤残。”
赵雪儿叹道:“未曾想到,数年之间物是人非。”又转眼对宋江众人打个稽首,说道:“列位义士保重,祝各位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宋江回道:“有劳仙子远送。”宋江与赵雪儿举手作别,带了那一班英雄自投军营而去,赵雪儿自与清风、明月原路回山不提。
且说宋江众人回营,**接着同入帐中。**对宋江说道:“哥哥回来的正是时候,谭节度派人四处征调军马回剿处州。”
宋江问道:“可知何事?”
**说道:“听说是洪再的叔伯兄弟洪载阴聚党徒四十万,以为洪再报仇,光复永乐为名,再次破了处州,据守城郭,我军攻城不利,伤亡惨重。”
李应惊道:“反贼拥兵四十万,我军南征时不过十五万人马,现已不足十万,如何征剿?”
卢俊义道:“洪载四十万人马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当务之急,收拾人马回军助力,攻克处州才是。”
宋江说道:“也只好如此。”随即传令,拔营都起,回军处州,征讨洪载。宋江回军半路,正遇衢州知州高至临派兵前来,随即两路人马同路而行。
这洪载在处州兴风作浪,婺州通判姚舜明得知后,访得其母妻,并令洪载所厚者范渊往谕祸福。
范渊本是个落地秀才,三十余岁,口才出众,言辞犀利,洪载起兵时,欲得其为助,范渊执意不肯,方才作罢。范渊即奉姚舜明之令,当即来到处州见洪载,因处州被官军围困甚紧,洪载只令一个大篾箩用绳索拴牢,顺下城去将范渊吊上城头。
洪载请范渊入了城楼,落座看茶。洪载见范渊未语先笑,乃问道:“范公此来欲为谭稹做说客耶?”
范渊说道:“处州城外,已为洪将军选好茔地,某特为足下吊丧而来。”
洪载蹙眉道:“你我本是至交,为何辱我?”
范渊说道:“非是范某辱将军,乃是将军自取其辱也!”
洪载说道:“先生这话何意?”
范渊问道:“你比方腊如何?”
洪载回道:“方圣公当世英雄,连克江南六郡,我不如也。”
范渊又问道:“你比宋江如何?”
洪载回道:“宋江世之枭雄,手下兄弟非龙即虎,天下无不引颈愿交,但却缺乏钢骨,受了朝廷招安,拾人牙慧,不如在下。”
范渊笑道:“将军此话谬矣!《晏子春秋》有言:‘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方腊虽然敢为天下先,不过逞一时之勇,连累江南生灵涂炭,百姓肝脑涂地。宋江可谓识时务、通机变,只反奸臣不反皇帝,留得至忠至孝之名于天下,为朝廷招安得以重用。将军虽有四十万人马,皆是乌合聚集,但能用者几何?猛将又有几人?可比得方七佛、吕师囊等辈否?处州弹丸之地,破在旦夕,那时玉石俱焚,将军首级高悬城门之上,老母妻儿,谁人供养?实不瞒将军,汝之母妻见在婺州通判姚舜明府上,吃喝用给一应周全。姚通判久仰将军大名,特使愚才说知利害,翘首以盼将军卸甲来归,奉迎母妻还家。谭节度亦有言在先,将军如能解甲,既往不咎。某报必死之心而来,将军何不三思?迷途知返,尚未迟也!”
洪载听后,恍然大悟道:“多谢先生良言相劝,振聋发聩,某即刻开城投降,范公可先行回复,毋使官军攻城。”范渊作别而去,依旧用大篾箩顺下城去,回复谭稹。谭稹听后大喜,令大军后退十里,等候洪载来降。
洪载果没食言,约过两个时辰,将本部人马整顿出城,将一切军械、铠甲、旌旗等物全部缴纳谭稹军中。谭稹见了,亲引众将前来抚慰洪载,并将洪载四十万人马尽皆收编入伍,依旧让洪载统领,并许洪载日后建功加官进爵。洪载感恩戴德,自去婺州迎了老母妻儿,谢别姚舜明不提。
虽然江南知名匪首非降即杀,但却有些余党如同虮虱一般,四处骚乱,不得安生。谭稹只好派军四处剿杀,直至宣和四年三月,余党悉平。
方腊之起,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王师自出征至凯旋,四百五十日整。
且说方腊破的哪六州?哪五十二县?
宣和二年十月方腊自立为帝,十一月攻陷青溪县,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击方腊,死之。十二月陷睦、歙二州,东南将郭师中战死。月末,攻克杭州,知州赵霆遁,廉访使者赵约、制置使者陈建诟贼死。
宣和三年春正月,方腊陷婺州,又陷衢州,守臣彭汝方、段约介骂贼死之。二月,降诏招抚方腊未果,方腊攻克处州。《青溪寇轨》书中自有记载,不必多言。
方腊所破的六州五十二县却是:
睦州并辖下建德、淳安、青溪、桐庐、分水、遂安、寿昌各县。
歙州并辖下歙、休宁、祁门、婺源、黟、绩溪各县。
杭州并辖下钱塘、仁和、余杭、临安、富阳、新城、盐官、昌化各县。
婺州并辖下金华、义乌、永康、武义、浦江、东阳、兰溪各县。
衢州并辖下西安、礼贤、龙游、常山、开化各县。
处州并辖下丽水、龙泉、松阳、遂昌、缙云、青田各县。
另有台州的黄岩、天台、仙居三县;温州永嘉、乐清两县;宣州宁国、旌德、泾三县;秀州崇德县;湖州归安县;越州上虞、新昌、剡三县。
江南即已平定,朝廷也已将新官补缺,谭稹重整军容,率领众将军马,高奏凯歌,浩浩荡荡,依次还朝。
滚滚长江分两国,南北二帝势水火。
龙伤虎殁天下定,一将功成万骨枯。
再说宋江要回程时,杨志病故,就令葬于缙云县中,其侄儿杨再兴举哀发丧后,辞别宋江回乡不提。
宋江官微职小,领着本部人马走在最末。数日后,行至杭州钱塘附近,宋江在马上望了一望西方天际,红日西垂如血,云如火烧。宋江不由得想起阵亡兄弟,悲从心来,自在马上作词一首,名《南国梦》。词曰:
遥遥征途远,十万卷甲来。
刀山火海,难挡貔貅路,血染黄尘。
杀伐三千余里,铠甲生虮虱。
积尸如山岳,弟死兄亡,孤魂野鬼诉衷肠。
报国身捐时,陨首穴胸为太平。
壮士血泪交横,残阳西倾。
当晚,宋江兵马渡过钱塘江北岸扎住大营。鲁智深、武松闲来无事,趁月光明朗,出营览景,遥望西湖之南,月轮山上那六和佛塔,甚是瑰丽,又想起临别龙虎山时天师之语,顿生隐遁之心。
武松指那六和塔说道:“我闻此塔始建于本朝开宝三年,是钱弘俶舍园所造,同时还建造了塔院,建塔乃为镇压钱塘江江潮。六和塔身共九层,高五十余丈,巍峨突起,依陆俯看钱塘,风景秀丽,可谓隐居不二之地。”
鲁智深笑道:“哎呀!兄弟与洒家却想在了一处,我本意去寻恩师周同,嵩山修佛,却怕随宋大哥入京不放离去,今日宋大哥功成,我二人也不负兄弟之盟,就在此安度余生也罢。”二人商量一番,便回营中对宋江说了心愿,宋江与众人听后吃惊万分。
宋江说道:“两位兄弟如何有这等想法?我等兄弟助朝廷剿灭方腊乱党,回京之后必定加官进爵,青史留名,何故有此归隐之心,万万不能允许。”
鲁智深说道:“多谢大哥好意,洒家一生自在惯了,回京必被约束,便违背了本心。若洒家半路弃哥哥而去,就是不义,而今哥哥功成名就,洒家自是佛门弟子,不便跟随,还望大哥海涵。”
武松也说道:“公明哥哥,武松别无他能,乃一武夫,上天垂怜,得遇哥哥,结拜为兄长,便是不枉此生。武松有幸在哥哥身边尽些绵薄之力,为哥哥扫平前途荆棘,心愿已足。而今小弟折损一臂,已成废人,心如死灰,不愿赴京。还望哥哥念在昔日情义,允了我二人这一个心愿。”
卢俊义、林冲本与鲁智深、武松师出同门,皆为周同徒弟,听了这话,未免不舍。
卢俊义说道:“两位师弟有此想法,不过一时之念,何不三思而行?”
林冲也道:“想当初在野猪林,若不是智深师弟相救,林冲早为泉下之鬼,今日若去,好不让我心中凄凉。我等四人本出同门,应是骨肉不分,今日你二人离去,如同花谢一朵,树折一杈,怎不让人伤感?”
鲁智深说道:“我二人有此想法已久,只因战事未平,不敢舍众兄弟而去,今日大功告成,我二人当皈依佛门,在佛祖面前诵经吃斋,以赎前番杀戮恶业,只求哥哥与众兄弟玉成才是,亦不枉我兄弟与各位同生共死,水里火里走了一遭。”众兄弟听后,知二僧不能留,人人落泪,各各悲伤。
宋江泣道:“既然你二人决心已下,我等便不强留,诸位兄弟凑些金银,与你二人拿去,以作香火用度。”
武松对宋江说道:“我二人只将随军征战得赏,纳于六和寺中公用即可,不劳兄弟们破费,哥哥造册,须将我二人除名。”当夜众兄弟把酒言欢,为鲁、武二僧饯行,通宵达旦。
明日一早,鲁智深、武松换了火浣布直裰,收拾妥当,背了包裹,提了禅杖,带了戒刀,便辞别众兄弟去往六和寺中安身,宋江带领众兄弟送出辕门。
鲁智深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二人自去便可,众家兄弟且回。”
武松说道:“哥哥与众兄弟保重,今生有缘,自会再见。”二人行个佛礼,与众人洒泪而别,宋江目送一程,与兄弟们自回。
正是:千里宴席终有散,几多欢喜几多愁?
若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